仇由想起雲兒說過的話,心裡頭暖和了。但他想見到雲兒的心,也更迫切了。他想拿鬼臉砸拖腿鬼,發現手也動不了。這時,他想起了雲兒私下教滿月哼的楚辭,就改用唯一不用動就能發音的鼻腔哼了起來——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說也怪,仇由哼到最後一句,發覺頭能動了,腳能動了,等他移步回頭一看,身後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鐵門不知什麼時候也自動關上了。
仇由沿着小路走出很遠,才聽見招呼站有一個童音在扯着嗓門唱:嫁女若嫁夜郎西,腳板磨得辣兮兮。三擔乾柴燒窩酒,牛郎織女歸無期。噢,這不是小光棍石蛋的聲音嗎?
難道石蛋就是童子神?不可能,石蛋是自己看着長大的,是人,不是神。難道是便橋的陰陽鬼盯上了石蛋?仇由想到接生婆扔在深水區的胞衣,心裡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石蛋,你快回家,老子不打你了。
便橋傳來瘋子接近央求的呼聲,仇由心裡擰成疙瘩狀的疑團被解開了。他暗想原來小光棍是被老光棍打跑到便橋的。但他還是想不明白,剛纔是什麼東西拖住自己的腿。
眼看拐彎處,孤兒園的操場砌起了一堵高牆。仇由心裡暗叫有鬼,輕快的腳步一下變得沉重起來,雙腿像綁了沙袋。因爲他去盤龍城前,操場周圍只是圍了一道低矮的柵欄,半月不到,柵欄就被一堵高牆取代了。他覺得自己走的路子,都被老天預先設堵了。
靠近放木槽的地方,圍牆砌得比其它地方低一點,牆上加設的柵欄卻比其它地方高了一頭。直覺告訴他,圍牆的高度不是防園裡的孩子翻牆出來,而是防有外人翻牆進去。他心裡暗想,自己走小路被當賊防了,圍牆連個後門也沒有留。
他想跺牆兩腳,又怕清一色的石磚傷到自己的腳。因爲這些石磚來自四子的採石場,磚面配的龍鳳圖就是他親手設計的。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走的路,有一天會被自己設計的磚頭困住。當時雲兒說要一批石磚砌路邊牆,他以爲是王府要給新井的路面砌牆,覺得這是一門服務於公衆的民間藝術,就把自家傘上繪的龍鳳圖簡化後,拿到採石場叫石匠照樣刻畫到了石磚上。這些石磚被娘子河口人念成碎麻石,並非這種石頭易碎不耐風化,而是石頭的墨色中夾着白紋層,看上去好像碎了的麻布一樣,其實整塊石頭是完整的。
面對兩丈高的圍牆,仇由的心裡涼透了。這個高度難不住不講道德的江湖好手,好像是專門給他這樣堅守本分的書生量身設計的。他小時候念老子和孔子的書,是孃親和風先生安排的,個人喜好是被動接受的。成年後,他看了莊子的書,覺得莊子追求的自由,纔是自己內心所想要的東西。但他又不太認同莊子爲了自由而放棄公家的工作。
他認爲工作只要能爲自由提供便利,就不必給工作的環境定性。若公家的工作能爲自由提供更好的生存條件,他認爲自由所附加的條件也是有意義的。如果自由的條件不能給自身和更多人帶來收穫和快樂,他認爲這樣的條件就脫離了自由的本質。
孃親走後,他把自由放在人生追求的首位,但這種自由的前提是建立在公平自願的基礎上的。他不會爲了個人自由,而去打破別人的空間,更不會觸犯別人的利益。他有這樣獨特的立場,是漁霸打死老子,霸佔孃親,把自己的家毀掉了。雖然他不知道老子跟孃親之間的感情怎麼樣,對家有沒有責任感,有沒有不良嗜好,但這些未知的條件對他而言,都被老子的死一筆劃上了休止符。他把一切不幸的後果,一股腦算到了漁霸的頭上。
他認爲自己是孃親養大的,身上流着孃親的血,養育之恩比天大,不管孃親做錯什麼,自己都無權指責孃親。這筆賬不管對錯,他只能找漁霸算。愛與恨像兩塊對立的磚頭,在他的心裡築起了一堵不可逾越的牆。這是一堵危牆,愛的重心已向仇的一面極度傾斜,心裡的裂縫一旦被失控的風暴佔據,這堵高危的心牆就有可能會瞬間傾倒。
孤兒園設計的圍牆,似乎完全杜絕了裂縫的隱患,筆直的牆身,像一把屠刀狠狠砍在豬腿上,硬生生砍斷了仇由尋找破綻的幻想。仇由低下頭,眼前的思路又打成一個死結,看來老子想進孤兒園的操場,只有順牆路繞回前門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