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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着淡黃光的紙燈籠在前方隨風晃着,周檀跟在一個長相陌生的僕人身後,走在澤亭別莊的曲折漆黑小路上,心裡直犯嘀咕。
白日裡,在周氏宗祠里老族長周淮的祭告文一經念出,就讓周檀與其他族親一樣驚詫非常。
原本風傳的溪南小周府獻納族產的舉動得到了確定,因已有準備,也不算突然。真正讓人沒有想到是周淮居然在祭告先祖時,明言了溪南小周府至周顯與溪北大周府已是五代親,因此特許溪南小周府開支祠祭祀。
開支祠在周氏宗族中並非首次,霍城周家的紹廉堂也是在南遷之後才立的祠。但一般說來,都是外遷各地的周氏族人才會提了開支祠。當年文昌公即使狀元及第,位極人臣,也從未有過分祠打算。
何況溪南小周家如開支祠,祭祀是周顯的父親起算,而當年周顯是溪南小周府的單傳獨苗。要被分出來的溪南周家,論起來就只剩下了周顯和他的直系兒孫們。
對於注重宗族禮法的周氏來說,這事頂了天了。可回到自家莊子裡的周顯,沒給兒孫解釋一星半點,就急急地帶着五房的孫女周曼雲離開了。
周檀原本是和三個哥哥是在一處商議着今後要如何應對的。可過了酉時,幾個兄長陸續被周顯差人叫走,待老四周檀惴惴不安地獨自一人忐忑了半天之後,終於輪着叫到了他。能與衆兄弟同的如釋重負過後,壓在周檀心上的卻是沉甸甸對未知的惶恐。
沒等周檀胸中的小九九盤算清楚,領路的僕人站在了一處僻靜小院門前,輕輕地叩響門環。
門吱扭一下應聲打開,周貴安滿是皺紋的臉孔被燈籠昏暗的光亮拉得細長,象是變了個人似的。
“四爺來了!”,周貴安揚聲喚着。向周檀打着招呼,更是通知着院裡的人。喊完了,他也沒理會周檀,自顧自地接過男僕手中的燈籠走在前面。
周檀臉上勉強地擠出絲絲笑紋,跨過門檻。身後的門迅速地被拉了起來,關得嚴嚴實實。
院子裡點着十幾把火把,恍如白晝,周檀不適應地眯上了雙眼,視線下意識地看向前方擺在院子正中央的一個長條物體。
“啊!”,一聲尖叫從周檀胸腔迸出。原本就蒼白的臉更加面無人色,一隻手迅速扣上了嘴脣,忍住了狂涌而上的噁心感覺。
擺在院中的是一具未加遮蓋的女屍體。面目模糊,隱隱散着腐臭,顯然已是死去多時。
“敬櫛,你進來!”,周顯沉重的聲音從院子的堂屋裡傳了出來。
周檀如蒙大赦。快步衝進堂屋。一進屋,他就看見屋裡正位上週顯正襟危坐,椅邊的小腳凳上坐着侄女曼雲,而下首正跪着周鬆等兄弟三人。他連忙撩了袍子,咚的一聲跪在了三哥的後邊,伏下頭。動也不敢動。
“老四,剛纔嚇着了?”,周顯輕咳了幾聲。問道:“你知道剛纔那具女屍是誰?”
周檀的眼皮跳了跳,老實答道:“回父親!兒子膽小,沒敢細看!”
“膽小?”,周顯的胸腔象拉風箱一樣,嗬嗬地笑了幾聲。說道:“總算我養的兒子裡有個膽小的了!”
看着受驚的四叔立刻又叩首請罪,周曼雲伸出小手拉拉了祖父的衣襟。她聽得出。阿爺沒有怪四叔的意思,只是連番看了前面三個兒子見到屍體後不同的變臉絕活後,有感而發而已。
周顯搖了搖頭,閉上了眼,輕聲道:“劉老七,你出來吧!給他們講講那人是誰!”
一個身影從側邊的耳房裡撲了出來,跪在地上,不停啜泣。
等了好半天,劉老七才止住了淚,咬着牙,道:“回稟老爺和各位爺,院中的女屍體是小人的二女兒,原本跟在二奶奶身邊的明霞。她五歲進周府當差,八歲時規矩粗粗學懂就送進了洛京,現下她死了,也才年方十六。”
曼雲心下惻然,眼睛不由地閉了下才又睜開。
高氏留在豐津時,身邊就留了明霞一個丫鬟服侍,因爲一起同院住着,孃親用了金鴉暖不得動彈的事瞞不住,高氏有警告過明霞不得多言豐津事,。明霞也賭咒發誓即使是在祖母等人面前也不可提一字。
待回了豐津,二伯孃怕明霞漏嘴,問過她的心意,給了些錢銀就打發她家去了。
可沒想到,再次見到的明霞已是一具屍體,而且還是被人利用着成了要衝撞了周氏族祭的道具。
“當日二丫頭回到家中,說是二奶奶憐她年紀大了,讓她回家自尋了親事,伺候父母。老漢夫妻倆聽了,心裡也是歡喜的。劉老七前世不修,這輩子香燈不濟,只養下四個閨女,原本打算是讓大丫招婿上門,下面的的幾個女兒都好生嫁了。可大丫頭命不濟,當初贅進來的何駒子是個沒臉皮的破落戶,成親沒兩年,就生生地把大丫頭糟踐死了。
二丫頭帶着奶奶的厚賞回家,我與她娘就合計着再招個靠譜些的養老女婿。因主家有喪,只託了媒人私下問着,想着爲太夫人服完一年孝後,再辦親事。可不成想,那何駒子找上門來,說是要跟劉家續婚,再娶了明霞。老漢自是不肯的,但那姓何的,成日裡來鬧,還叫嚷着說是明霞已經……已經失了清白。他肯要就是好的了!”
說到這兒,劉老七又趴下身子,捶地哭了起來,道:“都怪我聽着心急,一直追問着明霞。她不肯應聲,我還把她打了一頓關在了家中,卻沒成想,她居然偷偷跑了出去。待等在鏡屏山找着她,她已掛在樹上自縊了……”
自縊!一室之內的老少,聽着這話,面上都沒任何的異常表情,只是不知有誰的肚腸裡鬆了口氣。
周曼雲垂着頭,直盯着自己的腳尖,眼中諷意漸濃。在幾位伯伯沒來之前。阿爺帶着自己,還有師父已檢過了明霞的屍體,銀針探毒,在喉口及腹部取出的針,都是黑色的。
師父教過,其實大部分毒都不能用銀針探出,只有金石毒中的某些毒可以用這種方法來檢。銀針探毒之所以常用來做初步排除,是因爲民間常用的砒霜往往是從紅信石中提煉的,純度有限,恰好可以辨出讓針變烏的毒質。若是極純的砒霜,用銀針是不管用的。
明霞的“自縊”也不過是掛樹而已,究其死因。又何來一個“自”字。
堂內一片沉悶被周柏氣憤的聲音打破,他直了身子,向着挪了兩步,道:“父親大人!明霞一家是周家世僕,她更是母親放在娘子身邊的得用人。如此被個閒漢無賴逼迫致死。周家必然要替她們一家討個公道!”
“討公道?”,周顯皺了眉頭,俯身問向劉老七,道:“明霞的屍體可是在紹廉堂前攔下的,那時趕車到那兒的人也在叫嚷着要討公道,向周家討公道!”
“老爺!”。跪着的劉老七臉上大驚失色,慌忙道:“因明霞是自盡的,小人收了屍體就要下葬的。是何駒子到了我家。起先他……他說讓明霞失貞一定是周家人,讓老漢要找家主來鬧。因他慣是個無賴,小人沒聽他的,把他趕了走。結果,明霞前腳葬了。後腳墳就被扒了……”
“再然後,何駒子就帶着明霞的屍體。糾結一羣無賴,要闖周家的宗祠鬧事。”
劉老七的臉上老淚縱橫,點了點頭,俯下身子,再不肯起。
“劉老七!你看看這個是不是就是你的大女婿何駒子!”
一個年輕漢子被人從後堂推了上來,雙手反剪在後背,五花大綁,嘴裡塞着麻布,一臉驚恐。正是周家在族祭時,趕着靈車要喊冤的那人。
劉老七抹淚擡眼看過,確認了,還不住地強調,道:“實與小人無關,大丫早去了,何駒子和我劉家再無關係……”
“我明日會遞貼將他送到縣衙,治他逼殺人命且擅動墳土私掘屍體的罪。”,周顯溫言對劉老七說了一番安排,接着揮了揮手,讓人把一直撲愣着象是有話有說的何駒子帶了下去。
劉老七磕頭謝了恩,按着周顯的吩咐,出門找幫手將明霞的屍首帶走,準備着重新安葬。
堂屋裡只剩下周家直系的血親幾個,門被老僕周貴安帶上,牢牢地扣住。
聽着院外搬挪的聲響漸漸靜下來,周顯環視了一下,還跪在堂下的衆子,慘淡一笑道:“我賞了劉老七一筆收埋銀子,要被送去縣衙的何駒子已被敲牙拔舌。黃土一埋,你們做的那些齷齪事,就沒人知曉了!”
“父親!”,幾聲喚,不約而同地響了起來。
“真沒人知曉?”,周顯冷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就單你們以爲憨笨的劉老七,他心中沒有過懷疑?不過因是周家世僕,還有活命的恩義牽着,隱忍罷了。人在做,天在看!等着哪天,你們把祖上遺留下的恩澤都耗費光了,也就是報應到的時候了。”
“爹爹!”,周鬆狠狠地在地上叩了個響頭,倔強地應道:“孩兒認了。我是有拿錢銀給何駒子,讓他幫着說服明霞出來說清豐津舊事。但實不知,他會做出毀人名節之事,以此脅迫。明霞自縊後,兒子特意訓過何駒子。後來擔心着那個小雜種的入譜事成了定局,也就許了姓何的,挾屍衝撞宗祠。”
“小雜種?”,曼雲緩緩地站起身,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緊了大伯。
“你滾開!”,周鬆的指頭點在了曼雲的鼻尖。
“柘兒早亡,愷哥兒還小,是我許曼雲在此代表五房。你要讓她滾,那麼爲父又要如何?”,周顯一把扯過曼雲,將她拉到了身側。
曼雲低下頭,看着自己嫩筍樣的細細十指,冗自出神。藏在她胸隔裡的銀子蠢蠢欲動,尖牙冷撩,存着撲咬撕裂眼前一切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