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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虛言道士與前世那個陰鬱孤僻不理人的徐訥截然不同,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已和杜玄霜等人相處得儼然舊識,落在普濟寺暫住的周家人眼中更坐實了他本就是杜家人的認知。
而他在曼雲面前的言行也越來越直接坦誠,拜前世經驗所賜,周曼雲知道虛言是在刻意交好,想要取得她的信任。
可信賴與保持適當的警惕並不相悖。
就像現在每天都會出現在曼雲身邊的小蛇銀子,雖然在沒人時與她親近非常,但平時小蛇躲在何處,曼雲並不清楚。
她覺得小蛇這樣從不盲目地認爲跟着她就安全的特質,很好。
曼雲想拜虛言爲師也一樣。想跟着他學毒,也不過是爲了可以擺脫對他的完全依賴。
她不敢肯定虛言是否在某天又會重走了徐訥的軌跡,改變或離開,本就充滿了變數。她只能儘量多想些,如果孃親身上的金鴉暖存在後患或是今後身邊親近的人又被用上毒該如何?
人有,不如己有,將風險降到最低才最穩妥。
只是,眼前的虛言道士聽到她拜師之意後不置可否的態度,讓周曼雲心裡多少有了幾分不安。
“的確,如果只把你當哺餵銀子的藥人養是有些可惜了。”,虛言看着周曼雲長嘆了口氣。
小姑娘說出了他一直以來想要誘她說出的的話,可他的心情卻更顯沉重。
南召故國常被陳朝百姓稱爲蠻夷之地,彷彿在那兒居家生活的當地人都是一些不通教化的山中野人,更有甚者以爲南召人還在茹毛飲血。但實際上南召皇親貴族早在百多年前就已經開始學着按中原名門的標準教育着子弟,與陳朝同,在南召是彰顯身份的象徵。
這也是陳朝攻陷南召,改土歸流。南召大部分貴族根本無任何抵抗之意的原因之一。
虛言自小身邊也有着數個教他習練陳朝文化禮儀的先生,更因爲他長大成人後的聯姻對象有可能就是陳朝貴女,因此他也翻過據說陳朝世家名媛會嚴守的女誡女則,遙想過未來妻子的賢淑模樣,充滿嚮往。
只是後來國破了,家亡了,他來到了曾經嚮往的陳朝,卻發現這裡也並不如當初想的美好。
比如,西灣服不完勞役的農人,周家遇上的匪徒……再比如。剛剛被送走的周曼華。
眼前的小姑娘與那個被親生孃親下藥毒死的女孩是堂姐妹,都出身江南霍城周家。
“江南十四江北八,燕六巴五關中七”。周家正是他幼年時背誦過的江南十四家之一,當時授業的師長告訴他,這些歷經數朝仍傳承有序的世家名門正是陳朝鼎立中原的根本所在,他們對子女教育有着嚴格的規範。
“你知道分佈在各州府城的醫女嗎?”,虛言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周曼雲的面前。認真地問。
周曼雲點了點頭,道:“州府醫署專設醫女,是太祖皇帝時定下的規矩。”
“那你可知,太祖弘顯年間民間爭當醫女的勝況蔚爲壯觀,甚至有些富庶的縣鎮也紛紛設了女醫館。但到最後,女醫終成響應政令的曇花一現。待太祖駕崩,各州府的官方女醫多又轉爲了世家的私人供奉,普通人家的女孩也因爲醫女難嫁而不願習醫。以至於現在各州醫署雖因太祖令律保留了醫女,但多是從賤罪之籍中擇幼女教之。”
“我知道,世家大族的女子若會醫術,最多也只能在閨閣之中給身邊人開開方子。”,曼雲接過話。目光灼灼地看着虛言,她所求的也不過如此。
“我想說的是良家女不爲醫。是因世俗不許,從醫爲賤,何況學毒!世人心中對毒都有着天生的恐懼,你若跟我學毒,可想過你的將來會如何?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不想騙你。而且……而且你要不要問一問你孃親的意見。”,虛言的眼中,現出了幾分小心翼翼。
“若瞞得住,還好。若瞞不得,別人會認爲我是蛇蠍毒女,懼我畏我,心存芥蒂。甚至,不會有好人家的男子願意娶我?”
曼雲的低語喃喃清晰地響在了虛言的耳側,他愕然動容。
“女子學不得毒嗎?”
“學得。而且相較而言,女孩家鑽研毒術比男人更具優勢。比如藏毒,首飾香包、胭脂水粉……脣指細處較之男兒更爲方便。”,若是烏蠻少女,還會以毒附彩,貼身紋繪,如蝶似蜂,過則染之。
“那,你見過女子學毒嗎?”
“見過!不僅見過,我的師傅就是女子。她……確是終身未嫁。”,虛言掩去了師傅的特殊身份,只言事實。
“那不嫁又如何?不嫁人,會死嗎?”,曼雲垂眸再問,長長的眼睫遮住了滿目蒼涼。
無人娶又如何,前世有着孽緣的前夫後夫,都可稱得上年少俊彥,人中龍鳳。她嫁了,跟了,是不是也曾經羨煞許多女兒家?
可最後,她死了,不得善終。
“若要殺人死,也未必要用毒,比如一雙手就夠了。”,一雙小手擡起在虛言的面前,狠狠一扼,“我只知盡力學多點,有可能會讓我活得更久些。”
“我現在倒真覺得你不是聰明,而是妖孽了。”,虛言輕聲嘆道。對於一個年方五歲的孩子,周曼雲的所思所想古怪得可怕,可也就是這妖孽的違合感讓他心動。
“對!妖孽!”,周曼雲擡頭甜甜一笑,深吸了口氣,“那你還敢教我嗎?師父!”。
她敢賭!比之前世她怎麼也看不清的徐訥,年青的虛言眼中漸現的猶豫和火熱在她眼裡近乎透明。
“七月……七月十五,我帶你祭師門先祖……”
不一會兒,心急的朱媽媽已經開始數着要置備的祭禮,上上下下,包括還在襁褓中的小貓兒都被她告知了,雲姐兒要跟着道長學“醫”。在她看來,雲姐兒能跟醫術高明的道長學習。是件天大的好事。
“好!莫張揚,別讓夫人知道。”,聽完曼雲趴在耳邊的傾訴,杜氏難得一字一頓的回答,更是讓寶樹村的小院立時就陷入了一片歡騰的熱鬧……
與此同時,普濟寺裡也非常熱鬧。
因爲雨天困守在寺中的僧侶原本還以爲可以躲在禪房中偷得半日閒,結果卻被主持大師召集起來,開始忙碌一場法事。
借居在寺裡的周家大奶奶,昨晚見鬼了。
據說來作祟的是她那不幸在青春正好時夭了的女兒,回魂的鬼鬧騰了半宿。最後還摸走了謝氏房裡的一把剪子。
知客大和尚愁着,一說鬧鬼,周家作主的周夫人就發話要在這兩日內就離開寺裡。無懼風雨。這一下子,要讓他憑空少了不少打賞進項。
幾個小和尚你一言我一語說着鬼故事,樂着,下山化緣時他們又能多了些寺裡降妖伏魔的談資。寺裡接待着南來北往的客人,遇到的白事多了。擱在俗世的居家小院或是客棧怕不吉利。可在寺裡,這是做着功德。
“那個周家大姑娘的屍首不是一直厝在白雲庵嗎?聽着主持跟周夫人講,正因普濟寺地勢高,雨水如思兒淚,盡灌了白雲庵,才讓周家大姑娘的亡靈不得安寧。上山探母。周夫人哭了半天,才讓人安排着去白雲庵把周姑娘的屍首先化了。”
“白雲庵主也就只會騙內宅婦人的錢財。跟下山的五師兄有看到周姑娘屍首下墊着的定魂符有這麼厚!”,一個小和尚站起身誇張地比了下厚度。“可就這樣,也沒把那魂給定住。”
“你們有沒有聽說周家原本住在城裡的事……”
幾個圓溜溜的小光頭湊成了一圈,故作神秘。
“母親她們在城裡究竟遇到什麼事情,還勞煩固叔下山一趟儘量地打聽清楚。”,將幾個小和尚的談話盡收入耳的周楊。想了想,低聲囑咐了跟在身邊的老僕周固。
原本在路上。周楊就聽着五房派去接應的柳貴提到了周家在豐津遇匪的事,驚駭之餘,也只覺周家實是厄運當頭,時運不濟。但等今早收到長嫂受鬼魂驚撓的消息後,他的心中卻多了幾分懷疑。
周夫人和四弟周檀都告訴他說,長房的大姑娘周曼華是和她弟弟文哥兒一樣得了孩兒瘟,病逝的。可是他依稀聽到還未被灌下定神茶前的謝氏連迭聲的喊聲,那一聲聲“不要過來……不關孃的事……”聽着,確實有鬼。
周楊也已爲人父,而且以家中妻子林氏近日思兒以淚洗面的樣子對照着長嫂,他直覺着不對勁。
如果嫡出長房長嫂真出了什麼差子,是不是霍城的庶務,起碼妻子手中掌着的祖宅中饋就可以不用讓出去了?
“讓!”,這是周太夫人孟氏臨終前的遺囑,她交代周楊等將周夫人接回霍城後,他得跟長房交割霍城周家的一應事務。
周楊決意照做,但更覺憋屈。當年他的親孃黃氏本與周顯有婚姻之約,只因一個讓字,爲了人妾,以致他也不得不跟着退讓到底的事實,讓他難受至極。
被周楊派去豐津城裡的周固,很是精明能幹,再加了錢銀使力,到了黃昏時,就將打聽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報給了周楊。他是周家世僕,一直就在江南霍城,看着周楊長大,情分不同。
聽到周固的回報,周楊縮了瞳仁,微胖的臉上掛上了幾滴虛汗,道:“固叔!您確定屬實,不是小人攀誣?”
“大姑娘確是遭人姦污後自盡的!爲此大奶奶還打殺了跟着她的王婆子,還有大姑娘身邊的玉翹也受了杖刑,只是玉翹在後來的匪亂中不知其蹤,不知是跳了溏還是被匪徒劫走了。
案子本有報到豐津縣,後又被夫人差人撤了案。因爲豐津縣衙被燒,案卷記錄也燒沒。可婁知縣生前查證曾讓何夫人幫着收起的大姑娘衣物還在。”
周固斬釘截鐵地答着他在豐津縣城裡打聽到的事實,一隻作爲佐證的包裹被放在了桌上,打了開來。
“我說我是從霍城周府來的,何夫人就給了我這個,還囑我最好是燒了去。”
一套被撕成幾片的褻衣現在了周楊的眼前,去歲他從江南差人送去洛京的煙紫香柔綢,衣角一簇繡成“華”字的花蔓邊上,暗帶了幾點斑駁的鏽紅。
周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拿去燒……拿去……”
猶豫了會兒,包袱皮還是被周楊顫抖的手合上了。他咬了咬牙,道:“先收着!讓畫眉找機會再找兩件華姐兒的遺物,留個念想。”
畫眉是周楊從霍城帶來的丫鬟,現正被打發着在謝氏房裡幫忙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