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雲……”,茜色綃紗帳裡,倦睡未起的薛素紈輕聲在齒間喃着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只是鴛鴦枕冷,她只是念着給自己聽。
在昨個兒夜裡,突然福靈心至想到的人選,薛素紈根本就沒敢跟高維提起。
從子嗣有虧的角度,沒有比周曼雲更好的人選。王媽媽曾言之鑿鑿地說過,周曼雲年幼時曾被人下過“香零”,這種藥物從前在皇家也有用過,常是賞給那些年輕貌美卻出身低賤不配擁龍嗣的女人的,其中曾有服過香零的寵妃在爬上高位後苦求解藥,但費了傾國之力,也未如願。
薛素紈並不清楚王媽媽的消息來源是來自當初與張紹雄有過合作的周太夫人。當時爲使宮中出來的閹人玉娘用毒有效,周太夫人特意提醒了周家有個叫徐訥的高人在。徐訥離開周家時並未四下張揚,玉娘在霍城身死後,他們也將帳算到了徐訥的頭上,以爲徐訥是在對付了玉娘之後才離去的,當時纔不過十歲的周曼雲並未引起重視。
薛素紈不敢將周曼雲的情況說給高維,只是因心中轉了幾遍這念頭後跟着起了種種疑慮。
雖然兩人起先在一起是源自算計,但既然已決定做了高家婦,薛素紈自然希望能將會影響她在高維心目中地位的人選趕絕。
周曼雲的身體條件很符着她的利益,可是年少時,高維與周慎起先只是想讓薛素紈當着陪玩的打算,她現在還恨得牙痛的記憶猶新。雖說她覺着不會下蛋的周曼雲從前的倨傲可能都是源於有着自知之明的自卑,其人不過是個紙糊的燈籠看着亮堂卻是一捅就破。
但薛素紈也生怕樣貌明麗的周曼雲會因爲無法生育反得高維的憐惜。很多年前,還是個小小少年的高維就曾在薛素紈面前緬懷過他與周曼雲之間青梅竹馬的童年時光。這些事,薛素紈記得很清。
更何況,周曼雲的身後還有個霍城周家做後盾撐着。婚姻兩姓事,很多正妻能坐穩位子憑藉的也正是身後的孃家。到時在孃家的支持下玩個留子去母,引狼入室的薛素紈必將得不償失。
“王媽媽!”,薛素紈聽到腳步聲音懶懶地坐起靠在牀頭,扯着被子半掩了散着的衣襟。
她雙眼濛濛地望向了進屋在她牀邊坐下的中年婦人,小心問道:“您探清高家欲和誰家結親了嗎?”
夫妻本就是天下至親至疏,何況是還沒正了名份的臨時夫妻。昨晚即便薛素紈如何小意溫存,剛吃了父親教訓的高維也只將話含在嘴裡,只一味虛應着,根本就沒說明白高家擇媳的真實想法。到了清晨,又象是火燒了屁股一樣地跑了,說是家有急事。
“高公子急着回府,是因爲高大人要攜妻帶子一起去霍城。據說霍城周家的六姑娘七日之後,將行及笄之禮。”,王媽媽啞着嗓子應着,眼裡盡帶疲憊。
薛素紈的臉刷地一下變得慘白。
世間男人皆同,上了手的女人比之要千求萬求的還沒求來的總會顯得廉價些。想想高家齊齊去霍城給周曼雲的陣仗,再想着昨晚高維的掩掩塞塞,王媽媽看着低聲啜泣的薛素紈不禁長嘆一聲,更靠近了些,細語安慰着。
“媽媽,你能把前幾日跟我講過周曼雲不能生育的事,傳給高家知道嗎?”,哭了一陣兒,紅着雙眼的薛素紈拾着帕子拭了拭淚,向王媽媽提出了請求。
“我就且試試吧!”
王媽媽的應諾立時得到了薛素紈手掌感激的回握……
目的不一的幾方聯合作用下,流言象是長了腳四處行着,待等霍城溪南小周府的周老太爺將孫女曼雲喚到牀前,已是風雨滿城。
緊盯了在牀頭跪着的周曼雲半響兒,在還算晴暖的初冬時節就披着貂皮大靠坐在牀頭的周顯,才緩緩地伸出了一隻手,將曼雲遞還的一疊子人選資料收過放到了牀邊几上。
周曼雲長舒了口氣。那一日,聽了孃親的話,她想了很久,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周曼雲心中恍惚有淡淡的影子飄着卻弄不清楚,但不想要什麼,她倒是想明白了。不管那些青年俊彥一個個多麼的優秀出色,她都不想要。
不比當初即便意有不平,但只要定下親事就能迅速調整了安心當別人妻子,而且現下過得有聲有色的曼清姐姐,周曼雲自覺以自己現今的心境,若是閉着眼睛嫁人,也只是給男方家裡多送上個禍害,讓這世間多出對怨偶。她要本就沒辦法也沒信心跟人把日子過好。
周顯渾濁的雙眼微微地眯了起來,啞聲地問道:“周曼雲,你想嫁誰,能跟阿爺講嗎?不管你提出的人選有多荒唐,只要你想,阿爺就許你。”
“無論嫁誰?”,曼雲的齒間忍不住倒了一句。
“無論誰!”,周老太爺的眼睜開了些,象是捉住了從眼前飛閃過的一絲亮光。
周曼雲直着身呆愣了好一陣子,才茫然地搖了搖頭。
老人家的手無奈擡起,揮了揮,道:“你自回去吧!”
看着曼雲離去的身影,周顯的眼中盡是蒼涼。
正如義子徐訥離開霍城時給他透的底,孫女周曼雲中的不是不能生養的香零,而是對外人無法全心交付的心毒。即便十五歲的孫女縱橫江上,殺人奪命,看着光鮮叱吒,但強得不過是身,而不是心。
也許是自己和老妻臨老成怨,恨不得對方速死的狠辣嚇着了曉事早的聰敏女孩,反倒讓好生生的孩子變傻了。周顯長嘆口氣,復又從枕邊摸出個小小的紫檀木匣。
匣中翻出的一隻信封已是陳年舊紙,微微泛黃,從內裡抽出一張紅紙上赫然也如其他紙張一樣寫着一個人的姓名生辰。
“可憐天下父母心!”,周顯嘆着氣,將手中的紙捏了又捏,總還是覺着孫女兒一雙彷徨無助的眼睛還在前方晃着。他輕撫了下匣子,重將不知看了幾遍的舊信,裝回了匣子中。
人生一世匆匆,爲兒孫操心操得一時,也操不得一生。
“只要你想,阿爺就許你!”,將匣子抱在懷裡,周老太爺嘴裡重唸了剛纔是真心實意對曼雲說的一句,一顆豆大的濁淚順着鼻邊,慢慢地翻過了臉上層層疊疊的溝壑。
十月二十六,溪南小周府,周曼雲的及笄禮熱鬧而又鄭重。
高維默默地站在人羣之後,看着贊者爲沉靜的少女挽發插簪,心中一片迷濛。眼前的少女一身周正的禮服,端莊高雅,將原本豔麗的姿色襯出了幾分雍容之感。百年周府的姑娘,通身華貴氣度,終還是市井商女比不得的。
只是在來霍城的路上,高家的下僕曾探到個不算好的小道消息。傳言中,霍城溪南小周府最受周老太爺寵愛的這位六姑娘,因小時候受傷得了隱疾,虧根本,傷胎宮,竟然是坐下了無法生育的重症。
這樣的話,高夫人黃氏一聽到就立時大驚失色。而等高家一到霍城,黃氏就立時跑到了小姑子住的蘊華居。
三下兩下的套問,老實的高氏對嫂子一五一十地講了當年被隱下的家醜,但更是誠懇地表示誤服毒的曼雲在當時就已得了她醫術通玄的師父徐訥救治,只要等年歲大點,身體長成,再安生調養着就應該沒有問題。
“應該?這事有應該的嗎?這種事又不能試着,若是娶進的媳婦不能生,難不成就真按了無所出休了,不顧兩家體面。”,探聽清楚的黃氏,很是後怕地跟丈夫兒子通報了消息,滿臉憤憤。
想着母親當時的樣子,再看看眼前似乎對傳言還一無所覺的周曼雲,高維的心底暗劃過一絲悲涼。
他不免想到洛京的那個甜姐兒在歸鄉後的性情大變是否就是與她曾經的遭遇與這樣不堪的事實相關,而一些久遠得已然塵封已久的記憶又翻上了心頭。
記得當時年紀小,已逝去多年的周家五叔曾戲言過,若是高維將曼雲娶走,必將將一身畫技和多年存下的名師畫作當了嫁妝陪送。青梅竹馬,畫眉描翠,曾經年少時有過的點點綺思重新又扯起了絲絲縷縷。
周曼雲不會生養不是更好?有了缺陷的她在嫁人之後會否因此稍改倔強,而曼雲除了對不得緣法的十一妹曼潔,對其他孩子都是極好的。素兒的肚子等不得人,而應該頭疼着曼雲婚事的周家也等不得……
“你要娶周曼雲?”,瞪着跪在眼前的兒子,黃氏的眼中盡寫了不可思議。而在她左手邊坐着的高恭卻只捋須看着兒子,一言不發。
“父親,母親!此次您兩老帶着兒子來周家爲周曼雲的及笄禮添彩,兒子想着應當就不是普通的親戚往來。”,直起身板的高維看了眼高深莫測的父親,頓了頓,繼續說道:“而當年,父親送兒子來霍城,除了讀書應當就有着聯姻之義。逝去的五叔也曾提過將曼雲許了孩兒的。”
“那只是你們年紀尚幼時的玩笑話,沒憑沒據的,不要瞎講了壞人家姑娘的清名!”,黃氏立時尖着嗓子喝了回去,心下大恨。
“正因此,高家不畏人言,重信踐諾,更該讓孩兒娶了她!”
“信諾?前面一個要全了贈金之誼的薛素紈,後面一個要君子守信的周曼雲。高維,你究竟要做什麼?”,兒子處理婚姻及情事的粗糙拙劣,讓提聲質問的高恭大失所望。
他借了周曼雲的及笄禮來霍城,是想和周家談談高周的聯姻事,但並不象高維想得如此簡單。
霍城的百年宗族周家與他們背後的姻親故舊,這些年如老樹發着新枝的年青一輩,還有正風生水起的霍城鄉勇團練……要娶個兒媳婦回家,信義只是面子,能獲得的利益纔是裡子。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