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進何府時年紀幼小,原本姓什麼已然記不得了!”,回話的何嫺英聲清語柔,半垂眼睫安靜柔順地沒有半點異常。
“嗯,我小時候有認識的女孩子恰巧與你同名。”,曼雲遺憾地輕擡起帕子掩脣輕咳了一聲,接着笑語如常地翻開了另一本帳冊。
一坐一立的兩位麗人在廳內依舊低語殷殷,趕來傳話的一個侍衛恭敬地立在了廳門之外……
世事湊巧,如果不是當年在豐津普濟寺有過一面之緣,而那會兒乍見到的婁巧英讓自己印象深刻,估計也不會順帶地記住了她妹妹婁嫺英的名字。
目送着何嫺英的婀娜身影嫋嫋而去,低首含了口清茶,周曼雲這一刻神清竅通。她篤定天馬行空似的猜疑不併是虛幻,說出婁嫺英之名時,身邊女子一瞬突急的心跳和微斂的瞳仁,瞞不過她刻意探看的眼睛。
何況婁氏姐妹細究起來本就長得有五六成相似,不同只是姐姐顴骨稍高顯得清麗傲然,而妹妹面容就平和溫敦了許多。美女長相細微的相同與不同,很多時候只有女人才會更看得清楚,號稱愛美色的男人,實際都是睜眼瞎子。前世裡姐妹倆一個姓婁一個姓何,居然也就混了過去。
對號入座之後引來的一陣兒心煩,讓曼雲再無心料理瑣碎雜事,索性跟着又來報事的另個侍女直接道了犯了午困,趿着步子自轉回了臥房之中。
一方淡粉色的帕子蓋在了臉上,曼雲閉着雙眼,嘴角勾起了抹濃郁的諷笑……
前世的周曼雲與何嫺是分別被困在蕭家兩兄弟後院裡的無名姬妾,相互不識,沒有交集。但是她卻曾“拜見”過婁巧英。
“婁巧英,今年應當是二十五歲。八年前,以善點梅花在洛京名聲鵲起,眼高於頂,大女未嫁。直到二十歲方以才女名被欽點入皇宮任尚儀局司籍女史。再然後。景國公扶了齊王長子登基,放宮中大齡女官宮女與將士爲配。未承恩泰業帝的婁巧英出了宮,倒成了景國公的新妾,蕭泓的小媽。”
就在義寧三年,也就後來又被史官改回去的泰業十四年三月,蕭澤被何嫺英勒死前的兩個月。景國公世子責國公妾婁氏不敬主母穢亂公府,憤而拔劍殺之,斬其首擲於席間,景國公蕭睿微驚之後捋掌贊世子行事果敢。
姐妹分歸父子的悖亂不得相認,爲殺姐之仇手勒仇人。還有要讓陷自身於絕境的所有人都一起陪葬的瘋狂……
“曼雲!”。迷迷糊糊中突然聽到耳邊有人相喚。原本躺在榻上的周曼雲彈身而起,粉帕墜地,一雙紅透的眸子怒懼交加而又茫然地瞪着前方。
“曼雲!”,蕭泓心疼地將滿額冷汗的妻子緊攬在了懷裡。低聲嗔道:“你睡個午覺都能魘着!其實好些事你儘可放手讓下面去做,何必親力親爲。”
“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曼雲的雙手緊緊地抓着丈夫的衣襟,焦急問道:“雖則世間重男輕女,但若女子矢志復仇,其行其果也與男兒毫無差異。對吧?”
“對!我可不敢小看女人,你不就連皇帝也敢……”,突然意識到將要提到的往事可能就是妻子惡夢之源,蕭泓輕撫着她的背,低聲寬慰道:“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所有一切。以後你要誰的命,讓我去取,你自在我身後躲着清閒就好。”
也許正因自曾歷過復仇的掙扎,所以纔會輕易地沉入夢境,將自己代入成了那個心中燃着紅蓮業火的女人,向着夢中虛化的仇人用力地伸出了雙手。
“蕭泓,我不想再殺人了……”,靜靜地趴在丈夫的懷裡,周曼雲蒼白的臉緩緩回過了一絲血色,脣間輕喃。
她原本有打算索性將婁嫺英就此揭穿身份交給蕭澤,但現在,曼雲想再等等,再給婁嫺英次機會。
“蕭泓!父親進城勢必要整肅皇宮,到時我從宮裡請出幾位超齡的女史侍書來幫料理事務,好不好?”
“如果真能開始整頓內宮,弄幾個人出來應當只是小事。”,蕭泓的臉上現出了尷尬的淡紅,妻子提出要求時的目光閃亮似乎對他信心滿滿,他卻有些沒底,“只是我們現在還沒找到那個簡懷。大哥說雖然和宮中的幾個大太監都打好了招呼,可只要一日沒尋到簡懷,內宮的一切都不能擅動,就算父親來了也一樣……”
“找人有時也要講機緣的,此時踏破鐵鞋無覓處,等到了某天就得來全不費工夫了。”,擺脫了惡夢困擾的周曼雲翹起了菱角小嘴,反摟上蕭泓的脖頸,俏語安慰。
“借你吉言!”,笑着湊到妻子脣邊悄悄偷香,原本輕擰愁眉的蕭泓面上也帶上了笑意。
雖說前世糊塗,但是如今在洛京城中遍尋不至的簡懷,在曼雲的記憶裡還是有印象的。當然未見過其人,但是景朝開國之初的熙元元年,洛京街頭巷尾酒肆茶樓,最有名的話本段子“白衣度化”的主角就是簡懷。
估計被添加了許多作料的故事神神叨叨,但反正結果是受點化的簡懷迷途知返歸降了真命天子。對於這樣擁有完美結局的人物,周曼雲並不認爲他比起破壞力驚人的何嫺英更值得重視。只是蕭家兄弟如臨大敵地尋人,她也就跟在一旁瞎緊張罷了。
雖然提前了四個多月,但依舊如同前世故事按着既定的情節鋪排一樣,二月初五,簡懷仍不見蹤跡,而景國公蕭睿已率部進城。
甫一踏入城門的景國公就豪邁揮手,拒絕了洛京城王公貴胄大小官員的接風洗塵,反倒熱情邀了城中官員和隨他進京的各地豪強一起到景國公府赴宴。
他,蕭睿,不是土包子進皇城,而是“回”了洛京,回到了原本就應當是他出生和長大的地方。
景國公府大約二十年沒再用過的待客大廳重啓大門,燈火通明不夜天。
若按京中近年的規矩,景國公府的酒宴並不講究,爲求裝下更多的人,上下尊卑分案而席。排排列列踞坐而餐,類胡人宴,似軍中餐。但得以進了大門的人,即便挑剔也壓着性子,極力贊着公府的安排透着古樸大氣,遵循古禮。
席上喝酒吃肉是男人們的事,伺候宴面也交由軍中士兵充數,自個兒能在紫晶和呂守等人的幫助下確認上桌的酒菜毒不死人,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叉手看着後廚忙碌的周曼雲蹙着眉頭打了個小呵欠,開始困擾若是半夜裡蕭泓滿身酒氣地爬上榻。是起身幫他去端醒酒湯還是就勢一腳踢開。
“六奶奶!國公爺有請!”
突然急奔來的一小隊士兵。讓曼雲錯愕不及地硬吞了口清冷夜風。喉間猛地一嗝。
入京第一宴,根本就沒有請了女客,而看着這方向是要讓自己直接去了主廳,主廳裡可盡是一堆兒官階不低的老頭!曼雲低頭打量了下自個身上爲求管事方便穿的一身蛋青色的窄袖胡裙。有種猝不及防就被突襲的吐血之感。
宴無美人,無鼓樂,爲示着對主人家的尊敬,來賓細聽主位動靜的精神分外集中。以至於周曼雲剛剛踏上主廳的廊道就聽見了景國公蕭睿正無情奚落自個兒丈夫的聲音。
“本公的幾個兒子中就數小六最是頑劣,自小一副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牛性。也就副皮相比別的兄弟強些,看着人模狗樣!”,蕭睿責聲朗朗,指點着跪在座下的蕭泓時,還特意對着坐在左手隔了兩案的賀坤遺憾地搖了搖頭。“唉,可惜他那雙眼看着又大又精神,實則就是個有眼無珠的……”
“兒媳周氏拜見父親!”,不忍心丈夫再被數落,周曼雲索性不等通傳。提裙急走了兩步,撲通一聲緊挨着蕭泓跪下。
蕭睿的大噪門嘎然而止,一雙森冷的眼瞳虎視眈眈地盯住了打斷他話頭的周曼雲。
“父親……”
“父親是喚兒媳來給各位長輩敬酒的吧?”,曼雲的嘴皮子搶快了一分,將蕭泓急欲代她請罪的自責攔了下來,伸到蕭泓手邊的小手指微翹輕撓了下。
“蕭泓臨陣娶妻匆忙未及通稟父親和各位叔伯,今日特帶着周氏執壺請罪了。”
夫妻間果然默契,蕭泓跟着改風的速度比自己想得更要迅速。
周曼雲擡臉,望着挺直起身子主動向着蕭睿膝行了兩步的丈夫,還有蕭澤仿若事先演練過一樣遞到蕭泓手上的酒壺,心中長紓了口氣。
廳中跪着的年輕女子一身素樸的青衣,但越是簡單平淡的衣飾卻越襯出了妍麗嬌美的容顏,發如夜,眸如星,嫩白透亮的肌膚更如皚皚嶺上雪。但從進門起,更吸人目光的卻是那股子膽氣和蠻勁兒。
“本公的酒樽還真空了!蕭泓你帶她過來,幫爹爹滿上!”,蕭睿將手邊銅樽舉到嘴邊一飲而盡,再一翻腕卻是將樽砰地一聲擲在案上,濃眉緊擰。
景國公生氣了!原本就安靜非常的宴廳更顯肅穆,人人屏息。
能讓起來就好。周曼雲搭上蕭泓伸來攙她的手臂,甜甜一笑,粘在了丈夫的身側。原本就極美的容顏,更似春暖花開。
蕭泓謹慎地帶着妻子走到了父親的案側,剛伸手要扶起酒樽,卻又在蕭睿的瞪視之下放開了手指,輕側身,向着曼雲點了點頭。
“我不怕的!”,曼雲眼勾彎月無聲地謝過了丈夫居然敢在公爹眼皮底下的暗示安撫,雙手扶正酒樽,再放開右手接過蕭泓手中的銀質酒壺。
肘傾,壺斜,一道絳紅的飛虹從銀色壺嘴泄出,圓弧順滑直落樽心。銅樽中仿若平空浮起的酒水越升越高,將將到了欲溢未溢的平面,綺麗的酒虹攸然消失,最後一滴酒珠輕躍彈空,又重落下,光瀾微漾,卻絲毫未濺出半點。
“好!”,席間自有看癡的呆客,乍着滿嘴的鬍鬚起身大喝一聲,待記起場合慌忙坐下,偏又咬了舌,只得低頭忍着。
“還請父親飲勝!”,酒樽被盈盈下拜的周曼雲將酒樽平穩地舉過了頭頂,這會兒夫隨妻作的蕭泓也跟着老實地跪在了她的身邊。
雖然恭敬地沒有擡眼偷看,但手中酒樽被一把奪走的感覺還有蕭睿悶頭灌酒的聲響,曼雲一清二楚,不禁心中暗自偷笑。
“你說你這小兔崽子做出來得都是啥事!”,喝完酒又摔杯子的蕭睿沒坐下,反倒高擡軍靴結結實實地一腳踹到了蕭泓的身上,聲音嘭響,罵聲也更響,“天下男人誰不娶媳婦?就你猴急地非要讓老子還有你孃親連杯媳婦茶都沒得好好喝!臨陣娶妻?明明可以到洛京城裡把婚事辦得風光敞亮,卻偏讓老子丟人敗興!”
“還有你!”,厚重的黑靴子停在了周曼雲的面前,蕭睿作勢擡了下腳又狠狠地跺在了地上,“周氏,你也是個不省心的東西!老子一向待你不薄吧?就爲你外祖是老景國公的舊部,你也是跟這臭小子打小一塊兒大的,你不過十歲本公就替着兒子聘了你,該有的禮數都有了對不對……”
“是!父親教訓的極是!”, 周曼雲老老實實地把頭伏得更低了些,虛心聽罵的同時,暗自擔心着蕭泓實打實挨的一腳。
“可你和你家人怎麼回報老子的?這邊老子剛去信你家說是推遲些婚期,那邊你家裡就硬把你送到了夏口!你當本公辛苦養大的兒子是啥?能攆上就算你的了?真是……”,邊罵邊氣憤踱步的景國公,砰地一腳又踢到了几案,更惱火地又衝身到了蕭泓的跟前,一副要把人往死裡踹的架式。
右手案首剛纔隨着踢案聲就站起來的一個微胖中年人口裡忙不迭地喊着“姐夫”,就直接上手摟住了景國公的胳膊。有一就有二,陸續圍上勸解蕭睿諒解兒子的好心人越來越多,甚至原本想置身事外的賀坤等人也陪着笑走了過來。
“小六!帶着你媳婦一起給各位長輩們敬上一杯酒,你倆個就先回去吧!”,見姐夫已被衆人勸順過氣惱惱地坐在一旁,最先出來打圓場的舅公徐明徐世達帶着一臉佛笑,扶起了還跪着的小倆口。
“一杯?給那小兔崽子換上三壇!要讓他誠心賠罪!”,聽着些話音的景國公,又將寬厚的大手狠狠地拍在了几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