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9-26 9:01:51 字數:3468
昏暗的西廂耳房裡,朱媽媽扯着外裳裹住胖胖的身子,正繫着帶,門砰地一下被從外面踢了開來。
氣勢洶洶的桂枝帶着一堆兒丫頭婆子堵着門,染紅的蔻丹直指向前,“就是朱九紅她無理取鬧砸了廚房,非要在置備晚飯的點,給六姑娘整來歷不明的草藥湯子喝!帶她到大奶奶跟前,讓她自個兒分辯去!”
幾隻手七手八腳地衝着朱媽媽撲了上來,扯發抓乳,硬是把一座小山樣的朱媽媽推推搡搡,擠出房門,擠到了院子當中。
“呸!乃們這幫子糟食的豬狗!”朱媽媽火大得挽了袖子,鉢大的拳頭轟的一下就要往桂枝的腦袋砸過去,可她下意識地向曼雲的房間一瞥,卻見了杜氏不知何時已站在檐下的陰影處冷着臉色。
朱媽媽拳收,低頭,消聲,任一羣女子圍着她咋呼。
見着一向剽悍的朱媽媽在自個兒面前蔫了,桂枝得意一笑,襯着半面紅腫更顯猙獰。
她一手抖着從剛纔跑回廚房裡撿出來的草藥簍子,另一手猖狂的指頭戳上了朱媽媽的鼻尖。
“你倒是兇呀!大奶奶委我管事,你反倒來糟踐我。這什麼爛藥雜草,也能進了周家的院子?也好在你們房裡的六姑娘只是個姐兒,不比哥兒來得金貴,由得你攛掇了五奶奶瞎擺弄,不吃大夫開的藥,吃這些個有毒的雜草,必是找死的……”
“依我看,找死的是你吧?”,不遠處傳來的疑問聲清淡,還帶着些許愛嬌似的尾音。
正罵得痛快的桂枝,迅速伸手掩住了脣,方纔透着興奮紅潤的臉兒,刷地一下變得蒼白。
院中花圃圍欄的一根竹條已然被拔了起來,執在紅衣的杜姍姍手中,挾風帶勢衝着嚇呆的桂枝就照直打了過去。
任着桂枝哭着討饒,左躲右閃,竹筍炒肉的聲響,卻是在小院之中不絕於耳……
躺在房裡的周曼雲,似睡非睡間,就聽着院裡隱隱傳來一連串的哐哐砰砰。
可卻是一個女人拔高哭嚎的誇張聲音,把她徹底地驚醒的。
“夫人,您要給我做主呀!五奶奶就要打殺奴婢了!”
這一嗓子,不但曼雲,旅居平州本就擠在一院之中的周家內眷,不管剛纔是真沒聽到,還是假裝沒聽到的人都被驚動了。
依稀聽着涉及孃親,周曼雲強撐起柔弱的小身子,翻身下了牀,趔趄地向着門邊走去。
也跟着起身的小滿,揉揉惺鬆的雙眼,撐着有些發麻的單腳向前急蹦幾步把曼雲緊攬在懷,一臉慌張。“雲姐兒!我抱你上牀去。”
周曼雲擺了擺手,堅定地指向了門邊。
倚在小滿身旁,透着未捲起的布簾邊縫,周曼雲眯着眼看向了熱鬧非常的小院。
小院子正北的正房,門簾被掀開一邊,然後幾位丫婆子簇擁着一位衣着華貴的中年婦人站在了門口,冷冷地看着院子當中一堆兒或站或跪的人。
陽光之下,也只有杜氏還閒閒立着,一腳踩着實地,另一隻腳擡起踩在一個正趴着不停啜泣的婦人的後腰上,紅色繡鞋尖攢珠而成彩翅蝴蝶作勢欲飛。
被杜氏踩着的桂枝看見上房有人出來,就想昂了頭接着叫,一根竹條貼着她的額頭直直地扎進了土裡。
半聲嗚咽立時伴着土沫子哽住了,卻是連本就輕不可聞的抽泣聲也聽不到了。
這是孃親?我周曼雲的親生孃親?小曼雲的小手緊緊地拽住了棉布簾,十指指節透出了緊張而又興奮的蔥白。
可接下來的情形,又出乎周曼雲的意料,急轉直下。
見桂枝不敢作聲了,杜氏紅色的身影卻是直衝到正房門口,一把捉住了大嫂謝氏的胳膊,盈盈跪下,芙蓉面梨花帶雨,對着房內掩面哭了起來。
“還請母親給媳婦做主!實是這奴才欺主,造口業中傷雲姐兒,媳婦才忍不住教訓了她幾下。她卻喊得徹天,純是要敗我周家家聲。母親您最疼五郎,五郎更是把雲姐兒當眼珠子似的,他若知我沒能攔着卑賤下人編排雲姐兒,我,我可怎麼交待呀……”
杜氏的哭訴聲極輕又極清晰,不至滿院皆知,但也能絲毫不差地遞進周夫人的上房所在。
孃親跪着!隔着有段距離的周曼雲聽不真切,只看着自個兒今世失而復得的孃親跪在地上哭着,心頭抽疼。
養兒方知父母恩,當日自個兒跪求於地,也只爲了孩子的一條性命,方纔打桂枝時那麼囂張的孃親不是爲了女兒,又怎會如此?周曼雲眼中一熱,小身子往前一撲,撒開步子向着杜氏跑去。
“娘!”,叫得情真,淚已如雨。
“雲姐兒!”,杜氏挺直背半扭了身,原本假作的委屈換成了十成十的惶恐。
周曼雲快速奔來的身子在悶熱的院子裡晃了晃,險險要栽在地上,朱媽媽的手及時地撈住了她。
朱媽媽衝着跟在曼雲身後跑來的小滿狠瞪一眼,擡手打算把曼雲遞到小滿伸過來的手臂裡。
“不要!娘!”,周曼雲強別過頭,一隻小手直直地指向了還跪在大奶奶謝氏腳邊的杜氏。
朱媽媽心下一慌,直接抱着曼雲衝到了杜氏的身邊,也跪了下來,大嗓門直接地咧了開來,“夫人喲,您可別讓俺家小姐跪着了,要罰就罰老奴吧,俺家小姐還懷着身孕呢……”
身孕?朱媽媽的話,一下子坐在她結實臂彎裡的周曼雲驚呆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向了杜氏平坦的腹部。
“呀!這可是真的?”,原本冷繃着臉居高臨下俯視着杜氏發頂的大奶奶謝氏,瞬時放柔了嘴角,連忙俯身扶起了杜氏。
比謝氏足高了一頭的杜氏順勢搭手站起,靦腆地低下頭,小聲應着,“應該是的。我自個兒算了下,也才上身兩個月,許是路上有的……”
一片或高或低的恭喜聲,伴着謝氏驚喜的笑容,在四周響了起來。
“朱媽媽!你先帶着雲姐兒回房!等會兒再回來跪着!”,再轉向朱媽媽的謝氏斂了笑,又是一臉的霜。
杜氏輕輕地扯了扯謝氏的袖,謝氏暖暖一笑,妯娌倆親熱地把着臂,一同進了上房。
上房打起的簾子剛放下,曼雲就從朱媽媽懷裡支愣起她的小身板,小手兒一直指向了周夫人房裡,嘴裡只一味尖叫着,“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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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多必失,又急於知道究竟的周曼雲只能一直強撐着,以小賣小。
拗不過曼雲的朱媽媽一臉難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一會兒,周夫人的房中才出來個長相俏麗的丫鬟,伸過手從朱媽媽懷裡接過曼雲,冷冷地吩咐着,“夫人許雲姐兒進去請個安,勞煩朱媽媽就和桂枝姐一起在廊下跪着,等發落吧。”
曼雲顧不上朱媽媽的罰跪,直接跟進了祖母周夫人的上房。
緊閉着門窗的屋內,一股淡雅的暖香直撲而來,讓跑到杜氏跟前的曼雲不自覺地皺起了小鼻子。
香味入鼻仿若自然又細分成了數縷。比之前世,這種靈敏又怪異的感覺,讓曼雲有些浮躁不安,強自悄悄屏息寧了神,她才面無異色的擡眼兒打量起了四下。
幾日醒來,周曼雲只在自個兒房裡呆着,看着傢俱陳設很是簡陋,倒是真符着在異鄉客居的樣兒。
可週夫人的房裡卻不同,傢俱倒還一般和曼雲屋裡的一樣顯是租來的便宜貨色,但牀架上搭的杏色綃紗幔帳,屋裡點着的臥蟾吐金品香爐,還有牀邊的鏡匣,又隱現着周曼雲前世熟知的周家作派。
果然,前世裡關於自家孃親出身北地寒門的說法,也應該是真的。周曼雲思忖着,更加心疼地握緊了杜氏的手。
周夫人現年不過五十七,因保養得宜,還依稀能看到當年的好樣貌。
只是周夫人頭上硬是箍着個讓她顯出暮氣的金絲連蝠藍錦抹額,病容懨懨,閉着眼倚在牀頭迎枕上。牀邊還一氣兒圍了四個侍疾問安的兒媳婦,年輕女人容似花,反倒襯出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周曼雲一見周夫人,就自覺在牀頭行了個周全的跪禮,伏着小身子等着叫起。
依着前世的經驗,曼雲知道周夫人老謝氏,自詡出身江南最尊貴最悠久的謝氏,極重規矩,禮重不怪。而且打前世曼雲能清晰記事起,周夫人也就一直這樣病歪着。
兩年後的泰業二年,曼雲七歲時,爺爺周顯曾被刑訊的舊瘡復發過世,周夫人將管家之權正式交給了大媳婦謝氏,榮養當起了太夫人。可直到曼雲死去的那年,按着那些被刻意送來的消息,周家的太夫人老謝氏還活得好好的,七十七的高齡。
“母親!雲姐兒給您請安呢!”,大奶奶謝氏無奈地看了看自己被杜氏扯住的袖子,開口提醒着周夫人。
周夫人正是大奶奶謝氏的嫡親姑媽,周謝兩家親上做親,所以謝氏一向是最得周夫人心的長媳,她的求懇比之別的兒媳管用百倍。
周夫人倦倦地擡起了眼皮,示意着立在牀邊的大丫鬟銀霞扶起曼雲,臉上現出了一抹慈愛的笑,“好孩子!我總病着,精神不濟,你們也不早提醒着點。”
“母親,您看看,雲姐兒果然好多了!”,四房的伯母閔氏一笑,從銀霞手中搶過曼雲,向着周夫人牀前推去。
一瞬之間,揣着成人魂靈的周曼雲看到周夫人眼中一閃而逝的厭惡,心中又是一驚。
前世,她與奶奶周夫人並不親近。除了年節,周夫人很少見她。
二伯孃高氏開解前世的小曼雲曾說過,周夫人原也是很疼着曼雲的,只是後來曼雲父母去得早,老人家一見曼雲就會想起自個兒的一對佳兒佳媳,爲防着傷心傷身,才漸疏遠了。
原來奶奶本就不喜歡我。小曼雲暗挑了眉眼,飛速地瞥了說謊的二伯孃高氏一眼,轉身撲進了杜氏懷裡。
撲的時候,曼雲很是小心,環住了杜氏的脖子,倚坐在杜氏的椅邊,小心地避開了杜氏的肚子。
“不會碰到的!”,女兒刻意的小心,不禁讓杜氏莞爾一笑,反倒伸出手,把曼雲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柘兒的子嗣艱難,你生了雲姐兒隔了五年,才又懷上,還是小心着些。”,周夫人轉着手上的佛珠,提醒着杜氏,卻也沒讓人把曼雲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