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受長公主蕭婉的邀約往京城西郊行一次尋常的踏雪郊遊,太子蕭澤就又身體虛弱地染上了風寒。
纏綿病榻數日不起,讓原本就隱隱綽綽的流言變得似乎更加可信了。
金猊爐,銀霜炭,東宮的太子寢宮裡烘熱的暖意讓室內的藥氣也顯得越發濃郁,由長女蕭晞打頭,幾個跟着各自生母來給父親請安的孩子粉堆玉琢的小臉上或多或少都增了些侷促不安。
四歲大的蕭晗被太子妃秦氏不着痕跡地扒開女兒推到了最前頭。
小傢伙兒被一身繡着金絲蟒紋的寶藍色衣裳裹着,頭上扣着頂金冠,看着模樣象極了蕭澤年少時的打扮。小臉粉嘟,黑眼黝亮,只是可能是在遊戲中被強抱了來,還有些摸不着頭腦的發懵。
他在母妃的提醒下似模似樣地向着臉色臘黃神情淡默的父親行了禮,奶聲奶氣的聲音不由地讓蕭澤微翹起了嘴角。
但在等蕭澤的手掌撫向兒子的小腦袋時,小人兒卻忍不住微歪了下頭。父親身上的藥味兒,他一點都不喜歡。
秦氏手中的帕子瞬間扭成了麻花,衝着兒子又氣又怕地瞪起眼,但很快又在蕭澤的狂咳聲中將怒目轉到了長女身上。
“讓孩子們都出去玩兒吧!你們也回去!”,蕭澤的吩咐聲一下子又變得極其冷淡。
院子裡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孩子咯咯的笑聲 ,像是出籠的鳥兒一樣無拘無束地撒着歡兒。
秦氏暗裡再瞥了歪靠在榻頭的蕭澤一眼,發現丈夫閉着雙眼,如同老僧入定一樣表情淡漠看不出半點喜樂,也自訕訕地道了告辭。
站在廡廊下喚過了一雙正被宮女太監哄着玩的兒女,秦氏不由自主地把住了長女蕭晞的臂,恨恨地掐了一把。
小姑娘的一雙剪水瞳立時浮起了一層水霧。
秦氏一邊行着一邊低聲訓着長女的不長進。
一方面是因爲將打不得罵不得的嫡子在丈夫面前掉了鏈子的過錯算到了姐姐的頭上,另一方面卻是因爲蕭晞帶着兒子玩的行徑讓她想到了長公主蕭婉的可惡之處。
先開花後結果,對平常百姓家是好事。但在帝王家多出個大姑姐是皇家媳婦最爲頭疼的事情。
長公主若只是哄着當着太子或是皇帝的弟弟出遊玩樂也就算了,但是很有可能。在這種職份的帝女常會爲着自家弟弟做些保媒拉縴的私活。
秦氏目光晦澀地回望了下漸離漸遠的太子寢宮玉瀾堂,將手中嫡長子的小手攢得更緊了些。
這幾個月,她頻繁地跟孃家蔡國公府聯絡。按着老成練達的父親交待,現在她掌心裡蕭晗的小手雖然稚嫩但相較於那個不能執手偕老的男人來說,才正經是她終身的依靠……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玉瀾堂的燭火也點亮了起來,只餘了最重要的那一間。
從外歸來的呂守低聲問了侍候的宮女太監幾句,摒了人自拿着一盞燭臺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太子臥房門口,通報得了應允後,才挪到榻前垂下的綃紗帳前小心地彙報起此前綜合得來的信息。
“得知東宮將指派賀良娣參加明日錦鄉侯府的家宴。榮國公夫人已知會了明天會帶家中女眷去高家。太子妃那邊也通知了蔡國公府。蔡國公可能會讓其二子與內眷上門相賀……”
前陳朝青龍衛被蕭澤收服之後。大部分人依舊從事着與以往相類的勾當,而近期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盯緊了東宮中這些有名有分的女人。
錦鄉侯府定於十二月十二將舉的宴席實爲高維接下徐後的暗示,要擡了妾室薛素紈爲夫人的喜宴,礙着禮法聲名預備儘量低調些的。
只是當日薛氏覲見皇后之時不僅得了徐後的青眼。太子宮中的賀良娣也與她一見如故。
若按剛纔得到的訊息,不但榮國公賀家,太子妃秦氏的孃家蔡國公府也會上門給高家做了面子,一環扣着一環下來,高維擡妾爲妻所得的尊榮會超出了預料。
蕭澤輕輕地嗯了一聲,示意着自己盡已聽清了呂守所言。
小太監反而得到迴應如同根柱子似的呆呆杵在了一邊,清秀的臉龐爬上了一絲迷惘。
東宮後院的幾個女人私下相互串聯着花樣百出,蕭澤心知肚明卻聽之任之的行爲,對他而言還是有些腦子轉不過筋。想不大明白。
像是覺察到呂守的神思迷離,青帳之內響起了一聲悠長的嘆息聲,“世人道久病牀前無孝子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凡病得久了些,就能更看清了身邊的世情百態,易生離世心。求解脫道。”
呂守低垂下的目光落在了帳簾的金墜角上,眼中有着打着轉的淚花。
違了阿爺遺命留在太子蕭澤身邊是他的自作主張,但是從這幾個月蕭澤的求醫問藥上來看,自己選的主人並不太靠譜。
“秦氏是把寶都壓在了晗兒身上。賀氏的心思就更活絡了些……小守兒,若我有個萬一,你預備如何?”
“殿下,那個女人根本就是有辦法根治你的!”,呂守激動地梗起了脖子,聲音也一下子提高了許多,強着股子倔勁兒道:“反正只要有那女人在,奴婢就不會再回六殿下身邊。”
“即便蕭泓有份爲帝?”
“不可能!但凡只要有那女人在,他就無份!”,呂守的語氣更加不顧了尊卑地激昂了。在他眼中,而今的險情論了罪魁就是周曼雲。
“我曾經想過殺了她,但是……很難……”,蕭澤笑着挽起了半邊紗簾,指着榻前的一個圓墩示意着呂守坐到近前聽他講話。
呂守一邊聽着蕭澤的低聲交代,一邊陰晴不定地變幻着臉色,象是被驚濤駭浪顛着,辨不清了籠在一片迷茫中的方向。
“時間不多了!”,吩咐了後續安排的蕭澤重又閉上了眼睛,倦倦地象是又要再次睡着似的。
新生的蕭氏皇族預備先立嫡後立長非不得已不立幼主的繼承製現在還只是記在了景帝的起居注中,只被十數個朝廷重臣知着真相。
但只要斟酌好了文字就會在明年正月後頒行天下的大誥中佔了行句,勒石銘鼎昭告天下。
臘月將入年,留給帝族蕭家、大臣勳貴還有一應相干人等的時間都不算多了……
很顯然,倒算着時日備感緊張的不僅是東宮裡病倒的太子蕭澤。
十二月十二。成雙成喜的好日子。薛素紈得償所願地跪領了皇后賜下的禮衣花鈿。
陪着重要的幾個客人喝了幾杯酒暈紅上臉,身段比之戲臺上正咿咿呀呀唱着曲兒的美人兒更柔和了幾分,踩着鼓兒點就轉進了觀戲臺的一間小室裡。
人一多就顯得室小氣悶,但各自以着請安問候等藉口集在一處的幾位貴婦人卻目光閃亮,微帶着興奮的光芒。心思全然不在戲上而在被樂聲遮住的私密談話中。
“衛國公親自交代我家老爺說是皇后娘娘有密旨不論今後遇何情形都一定要支持了皇嫡長孫蕭晗。這麼說着,太子殿下有些……”,一位瘦長臉的中年婦人嘴裡吞吞吐吐地問着,目光凝在據說近半年來最得太子寵的賀良娣。
賀明嵐拾着帕子掩了嘴脣,輕輕地點了點頭,卻是半句不該說的也沒有說。
但是能私下裡代着各家夫君聚攏在一地暗議着朝中事的女人們多是不便上朝的女官兒。或深或淺都參與着決定家族未來方向的大事。
“蔡國公乃是陛下年少好友。從龍日久。極得聖心,纔會得以在微末時就將女兒嫁給了太子爲了正妃。現三子皆在朝中,秦氏一族也頗多人材……”
換而言之,若是真是太子有個萬一。在這裡密議的衆家按着徐後吩咐支持了皇長孫蕭晗,也不過是在爲秦家做着錦上添花的事情。
但是如果換個人選,可能結果就大不同了。
在場的一個胖夫人矜持地將腰桿子挺得直了些。
作爲邢國公的馮夫人,楚王蕭潭的岳母,她一向爲自家跟着蕭睿並不比秦家晚,但最後只將嫡女嫁給了蕭家的庶生二子爲憾,可現下的情形卻讓她看到了未來的一線曙光。
只不過,她還是懷疑地將賀明嵐看了又看。
如果說在場的所有人表示要向蕭潭靠攏都有理由的話,作爲太子愛妾的賀明嵐出現在這裡就怪異極了。
“太子愛煞嵐兒。曾有言若是……那個,就要讓嵐兒陪葬。”,賀二夫人捂着帕子的雙目淌淚,語帶哽咽道:“妾身膝下一子二女,現如今只剩下了她一個。我又怎麼捨得!”
賀明嵐依舊板着身子端坐着,似乎被親孃提到的那個人並不是她。覺察到敬陪末席的薛素紈偷眼兒看她,更是將頭昂得更高了些。
愛至極因此要帶到地下去?薛素紈低下頭,嘴邊的溫柔笑意中暗藏滿了諷意。
當日跟着高維隨着南陳降官的隊伍惶惶入京,她本與天香苑有着關聯,高家又帶着幾個出身不明的“忠僕”,因此很是提心吊膽。
但不久,高家的那些個僕役中就有在城中發現了尋着天香苑中人的暗記。
原本以爲聯絡上的是當日在天香亂中僥倖逃命的小魚蝦,可不曾想最後釣出來的是個身份不得了的西貝貨。
一直服用着蕁夢蘿的賀明嵐戒不了癮,又拿不到藥,就支了齊媽媽帶着心腹人依着死去的蕙心留下圖冊的聯絡暗號,預備着與虎謀皮。
曾支持過天香苑研毒的夔長老也秘密地進了京,不過三下兩下就將賀明嵐用藥勾了住。
賀明嵐的陪葬說自然是真,但是隻要聽過她在藥力作用下親述過實際,就不難得知蕭澤定要她陪葬的理由是什麼。
男人好面子,就算死,也要讓自己的死法正大光明些。知其中蠱的女人自然是跟着死纔好。
但論及死,每個人都願意是別人去死,自己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