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真相本就有醜有妍,只讓自己喜歡的人看到最漂亮的,也是一種殘忍。
就象此前在禪院之中,曼雲聽見蕭澤在正房隔窗喚了蕭泓時先涌上心的是懼,所以才下意識地拖住了蕭泓的手。不管丈夫再怎麼了解她的本性,但還是想盡力維持着溫婉可人的模樣,將所有狠辣都歸爲逼不得已,藏着點掖着點的虛僞實是自然而然。
可是蕭澤還是掐着點,讓蕭泓一道呆在室內與他一起看了崔琅真“紅顏白髮”的演變,一共見識了周曼雲的睚眥必報。
曼雲靜等在外,心中忐忑,患得患失。可待最後拉了蕭泓出來,卻發現揭了真相的後果其實比想象中要好得多,很多無謂的猜忌不過是自己嚇自己罷了。
所以,蕭澤那句“忘了賢秀和尚”是真心地要摁下舊事不掉,還是故意反激着她講了實情?
曼雲分不清,索性就按着自己靜心所思的結果做了決定。
“景國公府雖遠在雲州,但嫡出六子相貌肖似明昭皇后的傳言還是傳到洛京皇城之中。永德十四年冬,纏綿病榻的孝宗欽諭將徵天下淑媛爲諸皇子選妃,欽點了蕭家長女蕭婉進京待選的聖旨中卻多夾了寫給小舅子景國公的私信,說是聞其子類姑,還請一併送到宮中一見……”
當年的景國公蕭睿立時樂顛顛地領命赴京,非但帶齊了長女和皇帝點名要見的小六,還全饒上了幾個大的兒子。隊伍浩浩蕩蕩。象極了在苦寒之地呆怕了的窮漢子要舉家涌進皇城,找了天下至富的親戚打了秋風,全然不畏若是惹出禍事會爺幾個都被一鍋燴了。
孝宗安排蕭家子陛見,景國公也理直氣壯,一視同仁地把所有孩子都帶了去。在北邊放養大的幾個臭小子膽大包天,直把皇宮大內當成了頑童嬉戲之所。不論是世子蕭澤,還是蕭淵蕭湛各有搶眼特質,只是長得漂亮些的蕭小六雜在人堆裡並不算出衆。
“可孝宗頒下的賞賜還是給蕭小六的比其他孩子更貴重些。放在一般人眼中,不過是念着這個孩子是景國公嫡子又多少有些念及舊人的愛烏及屋。但不久,就有隱隱流言傳在內宮,說是蕭家六子應是明昭皇后託了弟弟撫養在外的親子,孝宗病重特召回來要繼承大統的。”
“簡直荒謬至極!”,靜聽妻子講古的蕭泓聽到此處,忍不住抱着雙臂冷嗤出聲。
“再荒謬,當日爭位的三王也如同現在的蕭家幾個兄弟一樣對着莫須有的謠言先選了寧可信其有!”
幾方各自盯梢,小屁孩蕭泓的行止規律很容易就摸清了。他每一日都會穿着普通人家小孩的服色由侍衛領着從金穗園到大慈恩寺。進了周柘畫壁的院子。繪畫需靜,很長時間都只是一大一小的忘年交同坐畫室而已。
生母出身低微的樑王明裡放風說要進香,暗裡卻透出受了父皇暗示。自個兒無緣帝位倒不如提前跟先皇后嫡出卻養在外的弟弟提前賣好;而晉王則順勢預備將那個孩子解決在寺裡。以便嫁禍……不管蕭泓究竟是否帝子無所謂,只要一死,能給競爭者坐實罪名就好。
聽曼雲斷斷續續地將要講到了舊事的結尾,蕭泓乾脆地搶聲道:“而到了最後,齊王帶來設伏的兵士與晉王派的刺客在寺中糾纏,等不得結果的樑王索性自帶人闖了岳父的畫室。我翻窗逃了。然後……然後,他就抽劍捅死了……他!”
周曼雲咬着嘴脣,輕輕地點了點頭。
風拂過林,在大夏日裡也照樣子讓人打從骨頭裡颼颼生冷,蕭泓僵立在白塔之前。臉上已盡是淚跡。
好半天,蕭泓才艱難地扯開嘴角。澀澀問道:“周曼雲!你相信這樣的說法是真的?我一點都不……”
不信嗎?九歲的孩子已能記住許多事情,何況性命相關。往昔遭遇的異常絲絲縷縷地匝繞上蕭泓的心頭,根本讓他無法坦然地直喝了不信。
“這只是現在聽到的一種說法。是真是假,並無定論!”,周曼雲上前一步,堅定地攢緊了蕭泓的雙手,低聲道:“我決定將我聽到的都告訴你,不是爲了追究,只是覺得你必須知道!”
“如果岳父真的是因我而死……我……”。蕭泓哽咽着,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如果一切是事實,那麼他自覺與曼雲的良緣天定反倒是打從根子上就盡浸了苦水,讓人情何以堪?
“蕭泓!你那時才九歲!”
“與年齡無關!如果那時我留下,也許根本就會讓你有了失父之痛!”
“你當時留下也不過是多又送上條性命!”
“那也總比苟且偷生,讓別人爲自己替命要強!”
“ 蕭泓!你這個笨蛋!聽不懂人話,是不是?”,周曼雲怒喝出聲,杏目圓瞪,直扯着丈夫的手按在了自個兒的小腹上,沉聲斥道:“我有向你興師問罪嗎?你現在是打算引咎自盡還是愧避三舍,讓我的孩子也從此沒了父親?!”
梗着脖上青筋,雙眼怒瞪象只鬥雞似的男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仿若連氣也不敢輕呵。
前世冤孽!曼雲抽了下鼻子,通紅着雙眸,嚶嚀一聲悶頭直扎進了丈夫的懷裡。
蕭泓下意識地展開雙臂,將突然泄了氣勢的小妻子牢牢地箍得死緊。
“蕭泓!前事對錯,我不想糾結。只想着將來好好的……跟你講,也只是懦弱地不想獨自面對,想要一起。我們,還有孩子要一起的!”,曼雲半仰起帶淚的俏臉,細語相求,盡透着怯怯的依賴。
在烏梁海,外祖母莫支夫人曾教過她。就算是肚容撐船臂能跑馬的巾幗英雄,若已爲人妻,只要不想做了孀婦,就不能鎮日露出沒你我也能活得自在的架式。放下身段支撐起對方其實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勇氣。
兩個人的愛情和一個家的責任,是不同的……
蕭泓低下頭,手遲疑地撫上了曼雲似帶曉露的綠鬢。
圓月如盤盛輝,絲絲雲線輕纏淺繞,翠潤別院裡泉碧映影,縈霧留香。
周曼雲閉着雙眸側臥小榻,緊攥着蕭泓的手,象是一刻都捨不得放開。
她這一世自小就習武調養,身子康健,所以就算揣着肚子小折騰了一番,待回了翠潤別院由蕭泓守着小睡補眠一番,其實盡已復了元氣。這會兒,早就清醒非常,不過是故意哼哼吱吱撒嬌罷了。
可偏生蕭泓就吃這套。
又或許,每個男人都一樣。既希望妻子能少找麻煩,獨擋一面,壯如虎,忍過牛;又想着找個小鳥依人的,好好顯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事。所以,爲妻的當到一定的份上,就得身兼了數職,如姐似妹,充得了女兒,也得在必要時噹噹小娘親……
“曼雲!”,坐在榻邊的蕭泓捏着玉筍尖,輕聲喚了下妻子。
浮想聯翩的周曼雲攸地盡收了一臉就差流了涎的傻笑,呆了一會,才半支起眼皮,咧開嘴燦爛笑應。
相較於吃飽睡足的小婦人,還未全然放下心思的蕭泓多少有些苦大仇深的模樣,只是曼雲笑,他也就自然地跟着扯起了嘴角。
“曼雲!”,再一聲喚,蕭泓卻是先環顧了一下四周,確認無人暗潛在側會偷聽到隻言片語後,才俯下頭輕聲道:“剛纔你睡着時,我想了好久,倒越想越覺得那件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簡單地將曼雲所述歸爲婁巧英等人受指使傳播用以挑撥夫妻感情的流言,倒是能騙得自個兒夫妻暫時心安,但是這種假做安穩反倒可能掩下了潛在危機。
“我原本以爲呂正當年臨終讓呂守帶着青龍衛投我是因爲在夏口行宮跟他的一段交情,但若是扯了這檔子舊事,就可能另有一解。還有簡懷,在皇極門前父親教我勸化他的那些話細考了意思,現在想來句句古怪。”
“你的意思是……”,曼雲遲鈍地嘴裡支吾,手肘撐榻。
“裝!你就裝吧!”,蕭泓故作氣惱地掐了掐曼雲的鼻頭,淡笑着將她攬起身來。
穩穩當當地抱滿懷,蕭泓才靠在曼雲的耳邊低聲道:“如果……如果說是他們將我當了明昭皇后的親生子,一切纔會更說得通些。你應該也是這樣想的吧?”
“嗯!”,他既已想到,曼雲也不再裝着,輕輕地點了點頭。
“都是永德七年,姑姑八月初三薨逝洛京,我卻是八月二十纔出生在雲州的。所以,要麼是當年謠傳讓呂正與簡懷當了真,要麼就是我的出生……我的出生真的可能有問題。”,蕭泓的聲音不免立現出了澀音,極力壓制着顫抖。
雖然後種可能極低,但是若象是沙盤演戰一樣理智細考,這點並不能完全排除。
“你能確定夫人當真是在雲州生下你的嗎?”,周曼雲輕咬着嘴脣,盡力將補刀的聲音放柔了。
“我明白,你是想說孃親對你……還有我的態度根本就不象了親生子媳。”,蕭泓嘴裡象是含上了黃蓮,越發得苦意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