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瑟秋意濃,寒氣漸重的夜晚很是清寂,只是在修裕堂東院住的高維與周慎兩個表兄弟的談興甚濃。
女扮男裝還大搖大擺,很是自若地來周府赴宴的薛素紈,留下的漣漪一圈一圈,難以消散。
少年心事很是簡單,才十歲的薛素紈被他們念在嘴上,非關成人似的風月情愛,只是兩個藏了共同秘密的少年爲他們慧眼如燭,開心不已。
況且能給自家特立獨行的六妹妹周曼雲找到了個可能會很合脾氣的同伴更是好事,因此兩人有志一同地巴望着長夜快快地過了,好躥到曼雲跟前獻寶。
可待到第二天去耕心堂聽講的時候,哥倆個齊齊地失望了。
已然缺席兩三天的曼雲照舊託病沒有出現。
對於周家兄弟來說,曼雲不在也屬平常。畢竟她是女孩子,周顯的要求一向是隨她自願,門敞着她想來就來,並不強求。
“病了”在小一點的周懷眼裡,也不過堂姐正式而又慣常的偷懶藉口。
只有不明就裡的高維,帶上了幾分緊張,悄悄地找了耕心堂的老僕周貴安打聽。
老頭兒擠着皺紋笑笑,應承着會立即差人去六姐兒那兒問問究竟如何。
巳時五刻,耕心堂裡講學終了,高維一出屋門就看到周貴安站在廊柱旁,衝他招了招手。
“表少爺,雲姐兒可沒病着。”,周貴安看着高維放鬆下來的嘴角,憨憨一笑。道:“雲姐兒現學着醫,她師父下山回府,她也就跟去敦院了?”
高維的眼一下亮了,扯着周慎連忙問道:“貴安爺爺。我和表弟能去看看嗎?”
周慎慌忙扯了扯高維的袖。此前,他有受過孃親的交待,不要打擾曼雲學醫,更不要將此事四下張揚。
周貴安卻老神在在地點了點頭,指了個方向,道:“敦院離着耕心堂也不遠。表少爺自讓四少爺帶着去就好了。”
高維立馬道謝,拉着周慎就往敦院的方向走去。
曼雲學醫的事,當初高維曾聽孃親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私下裡父兄皆覺得周顯對曼雲的支持稍嫌溺愛,可高維卻一直對“不爲良相即爲良醫”的說法有着好奇。
“不過,慎哥兒,六妹妹的醫術應當學得不怎麼樣,前不久我因菊起了一身疹子,她居然就沒看出來。”
“表哥你又沒讓她給你把脈開方,雲姐兒怎麼會知道?”
“那下次。我若病了,也不找旁的大夫,就找六妹妹讓她試上一試……”
從耕心堂漸行漸遠的兩人,興高采烈,漸漸地開始琢磨見了曼雲要如何考較她的問題。
耕心堂對着院門的一扇窗緩緩地合上了。窗前的周顯對着恭敬立在身後的貴安點了點頭。
“老爺,這麼把雲姐兒學醫的事直接說給表少爺聽。會不會……”,周貴安不復方纔的鎮定,小心問道。周家的孩子,他都看着大的,特別對曼雲,更是懸了心怕影響了姐兒的前程。
“貴安,當年周柏與蕙娘也算是打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兩家要訂親時,那孽子就跟我講不喜蕙娘,可老夫卻沒當了回事。總以爲那是少年氣話。待大了,也就好了……”
周顯持杖向着後院緩緩走去,也緩緩地向身邊的忠僕說着思慮 很久的想法。
“雲姐兒跟着敏行學醫,瞞得了世人,但總瞞不了她將來的婆家。長德與黃氏的品行。老夫信得過,對娶進門的媳婦應當不會薄待的,可若是高家小兒對雲姐兒學醫有看法,這門親也就不結也罷。”
經了數年,才摸清曼雲脈門得了信任的周顯深知自家的孫女兒看着倔強實則柔善,做了決定的事會堅持到底,但傷人的功夫遠比不上自傷。如果真的將來勉強嫁了對她行徑橫加干預的丈夫,也許又會是的第二個高氏。
“看着高家表少爺對六姐兒還是極好的。”,周貴安很是中肯地評價,接着又小聲地提醒道:“老爺,那個蕭家的少年人也還在敦院養傷呢。”
“老夫知道。”,周顯輕聲一笑,道:“世上事無絕對,雲姐兒這會兒信誓旦旦地說將來若是有成也就只在內宅之中看診,絕不現於外,但她即學了,就難免要會遇上象蕭泓這樣難纏的病人。不試試,有怎麼會知高家小子是否真的不會介意?”
醫女之所以受了世人詬病,與外男相交也是一點。嫁人之後,如何在貞靜自守與懸壺濟世之間平衡,看得不是女人的自我操守,而是丈夫的心胸氣度。
知道曼雲所學異於常醫的周顯,還是不太樂意將孫女純當了使毒之人,堅持用着醫女的框框爲她挑揀着未來夫婿。
想了又想,周顯忍不住還是長嘆一聲。
曼雲的未來是紮在周顯心尖尖上的一根刺,即便確定了高維對曼云爲醫不介意,他還得再考慮着怎樣將曼雲曾中過香零的事小心地說清楚。
“高維是家中次子,上有嫡兄,子嗣艱難一些,有時間緩衝就好辦了……”
憂心的老人眯起昏黃的眼,臉上的褶子顯得更密了。
秋日陽光晴好,鋪在敦院特意修的茅舍頂上晾了一片金,雖然荷塘蓮葉綠意半殘,可池邊新移的幾株墨菊正開得得意。
深深淺淺的色彩染就的秋意圖,還未解了離光的蕭泓看不到。
他百無聊賴地靠在榻上,頭枕在交疊的手心上,翹着腳晃晃,靜了一會兒又一次大聲地吼道:“周曼雲,我想喝水了……”
一杯清水砰地一下放在了榻前的几案上,周曼雲怒瞪着眼,恨意滿滿。
能怨誰?
銀子咬的離光。並不算霸道,只是要根治了極難,解藥分七色,每色敷用七天。得足了七七之數,才得盡解,否則眼睛即使能看得見仍會殘留下缺色之疾。
所以,周家不得不將蕭泓留了下來。
前兩天,周顯見過昇平號的高掌櫃後,更是鄭重地警告了曼雲要將蕭泓囫圇個兒地送出去。
按着高掌櫃的說法。是有云州來客找到了昇平號,說是一戶貴人家中南下的小主人走失,想要在霍城尋人,藉助一下週府人脈云云。
跟在高掌櫃身邊的一個僕役打扮的馬臉,向着周顯亮了一塊腰牌。周顯爲免周家莫名其妙惹了事,也就讓那馬臉見了下蕭泓。
蕭泓只說眼睛受傷了在周家治着,沒提是夜闖曼雲房裡惹下的麻煩。讓一旁的周顯和徐訥都覺得蕭泓還算厚道。
厚道的患者要得到更盡心的照顧,難得遇上箇中毒的醫案,徐訥也要求曼雲要仔細對病者進行觀察。
前世事無法向着阿爺與師父解釋,曼雲只得憋屈着天天到敦院來看着她一看就煩心的病人。
“水很甜呢!周曼雲。你怎麼不往裡面下毒了?”,摸索着又喝下了一口清水,蕭泓故意衝着他聽到的大約方向,露出了一臉滿足的笑容,道:“你現在慶幸沒把我毒死了吧?”
周曼雲冷笑一聲,扭過了頭不言不語。索性自找了個角落按着柔錦的吐息調整着自己的呼吸。前世經驗,她心中還有數,這人是越理他,越會折騰出一堆事情。
室內一片靜謐,蕭泓終於有些心亂了。
他發現原本就在不遠處還滿帶着怒氣的周曼雲,漸漸地消失無息。
雖然徐訥曾向蕭泓再三保證過,只要用足藥後,就會復明。但已經持續了將近五六天的失明狀態還是讓他覺得很是難捱。
“周曼雲!周曼雲……”,站起身四下摸索着尋人的蕭泓,漸漸地慌了聲調。
何曾見過他這般茫然無措的樣子?周曼雲抱着膝。輕輕地嗯了一聲。
“原來你在呀!”,蕭泓後退幾步重又坐回了榻上,恢復了一臉平靜。
過了好久,他才艱澀地張開雙脣,說道:“周曼雲。其實那晚,我真的沒有任何惡意,只不過是想看看你的樣子而已。”
只想看看而已?似曾相識的話語,不禁讓周曼雲心底一哂,鼻尖配合而出的哼聲盡透着不屑。
“我說的是真的。周曼雲,你知道你爹爹在洛京大慈恩寺裡畫的跪羊圖是什麼樣兒的嗎?那副畫真的很美……”
象綠色絨毯似的草原,雪白的雲朵和同樣雪白的羊羣,跪羊圖的組圖中唯一出現的人物就是一身白衣的美麗少女。
站在羊羣邊手持羊鞭的守護,半跪着攬住初生仔羊的輕柔,還有星空下提着一盞燈火的暖暖笑容……
“周曼雲!”,輕聲述說了自己親眼見到的圖畫,蕭泓誠懇地勸道:“其實女孩家還是溫順乖巧些好,我想令尊也是如是想的。女孩子要是一味地聰明外露,要強好勝,命運多半也會坎坷……”
周曼雲的眼眶一下子紅了起來,尖聲道:“所以你覺得女人就得象羊一樣被圈養着。該哄着就哄着,該殺了就殺了?”
前世裡那些記憶又忍不住地涌上了曼雲心頭。那個成年的蕭泓在兩人最是甜膩的時光,總愛攬着曼雲喊着“我的小羊兒”,前世的曼雲羞煞。
可這一世,她明白了蕭泓這麼叫着的真正原因。
曼雲瞪着蕭泓的眼更尖利得如同出鞘的刀子。
如果前世蕭泓對她不過是念着爹爹的一點香火情刻意照拂她,她雖不忿但也理解。但是把人照顧上牀,最後棄而殺之,又算什麼!
也許因爲看不見,蕭泓對周曼雲身上一下子冷冽尖銳起來的氣息更加敏感。
他慌忙解釋道:“周曼雲!我真的只是實話實說。男女有別,這世上還是安分一些糊塗一些的女人會過得更好 ,象我的姑母還有姑祖母,她們都……”
“荒謬至極!你的姑母,姑祖母又是誰?”,一把清洌的聲音響了房門口,高維一步跨進門檻,目光灼灼地盯向了眼前陌生的少年。
“你是誰?”,蕭泓騰地一下站起了身,努力瞪大眼轉向了聲音來處,直覺地不想讓來人看出他眼睛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