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前世路,面目全非今生人……
北上的馬車車輪悠轉,象是扯線的軲轆一點一點將東昇的旭陽從天際吊了出來,蒙着細紗窗的車廂內漸漸變得明亮。
一日之計在於晨。
一雙纖纖嫩嫩的玉手緩拉開手上摺頁,周曼雲微蹙着眉頭,口中喃喃,輕念着紙上密密麻麻的墨字。世上是否有生而知之者,曼雲不曉得,她只知道自己就算曆過一個前世,但是因爲那個周曼雲究根到底就是個不負責任也沒用心活過的失敗女人,要想今生不那麼糊塗,她還得努力地從頭學起。
“娘子!這得多費眼!”,一聲睡夢方醒的鼻音重,男人被當作書案用的厚實脊背動了動,一隻手徑直就往曼雲的俏臉邊的紙頁抓去。
被打的五十軍棍,現下在蕭泓眼中近似長兄私下給的紅利,別人騎行苦,他倒是可以明正嚴順地從早到晚跟新婚妻子膩在一起,雖然十二個時辰盡頂着背瘡趴着。
“你別鬧!”,笑着把蕭泓的腦袋重壓回給他作枕的玉腿上,曼雲明眸慧黠輕轉,手指點在頁中一行,俯下身直求知內情者授業解惑,“老八蕭泓已聘路州賀四小姐。這個賀四是賀明琦吧?”
擅長捕風捉影的女人!原本重又倦閉雙眼抱大腿的男人打了激靈,撐肘挺身,嚴肅認真地朗聲應道:“原本蕭家有提過讓蕭六娶賀三小姐的,但是某人老實地以早有婚約爲名主動推了,所以聯姻的就成了小八和賀四。我敢保證蕭小六跟姓賀的女人之間從來沒有過任何親密行止!”
這種只要到時隨意一查就能出結果的事實,該認就得早認,還得主動。明白妻子潔癖的蕭泓應答飛快,不遮不掩地直接賣好討賞。
“乖!”,笑着在自家男人額上獎了一吻。曼雲繼續問道:“好象蕭家從小八起排行序齒的好些弟弟妹妹們都只記着出生暖蓮院,生母是誰都沒細寫……”
“那是因爲……周曼雲!”,蕭泓閉眼長吐口胸口悶氣。一把抓住了曼雲還在翻着摺頁的小手,輕聲哄道:“不用這麼緊張。蕭家沒你想象那麼可怕!什麼小媽成羣,兄弟一堆的,你根本一個都不理也行……”
“你知道什麼?你以爲在一堆素不相識的人中過活有那麼容易?”,好學的小媳婦撇起嘴角,盡透着不屑。
“四個!就四個!”,把曼雲的小手捏在左手心,蕭泓伸了右手一根根扳着妻子的細嫩指頭認真地教着她識數。“爹、娘、大哥、大姐!好了!他們喜歡你就萬事大吉!”
至於其他蕭家人,在蕭泓的認識中,只要景國公蕭睿說炭是白的雪是黑的,他們就也會捏着鼻子跟着認了。
“娘和大姐一點問題都沒有。沒見你就很喜歡的。然後,大哥……其實曼雲,我有好法子能讓爹一下子就認同你!”,蕭泓溫燙的大手牢牢地環住了曼雲的腰,蹭貼上女人的身體。壓在頸邊咬耳輕授機密:“阿爹就喜歡蕭家人丁興旺……話說,洞房夜我就很努力了吧?說不準,現在……”
玉指伸直掐上丈夫覆置在自個兒小腹上的手背,狠狠一擰,周曼雲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沒有!生孩子那麼簡單?”
“真沒有?”,一聲輕嘆,說不清是遺憾還是慶幸。
“真沒有!你以爲只要一男一女在一起那……那個,就會有了小娃娃?我告訴你,要想懷胎成孕,還得看……”,看着男人眸光閃爍異彩靜待細解的賴皮樣兒,周曼雲彆彆扭扭地將頭轉到了一邊,眸光閃爍。
奉着腹中子嗣以求男方家人認同,彷彿是不被認可的小媳婦所能使的最後絕技。但周曼雲卻根本就不想用,掐準小日子要個孩子容易,可是生下來的孩子要養,卻不簡單。可是現在她與蕭泓的婚姻狀況並不是生兒育女的好時機,孩子生來是要疼的,不是用來當了開路工具,分擔壓力。
“曼雲!”,蕭泓長長的尾音拖喚回神遊的妻子,微眯眼眸盡帶魅意,象是想要驗證似的再努力一次。
“你想害我在行軍中被趕下車?”,周曼雲輕哼一聲,兜頭潑下一瓢冷水,就將注意力轉回手上的紙頁。
“小氣!”,蕭泓嘟噥怨嘆着從娘子衣內撤下了已然偷襲臨近玉峰的一隻大手,認命地哀聲一嘆,重又老老實實地趴下充着桌案,一任大好韶光如流水逝……
與自己從前的就能想到的一樣,人口繁多的蕭家就是麻煩!即便只是對着自畫的簡易譜系圖上一行行一串串的墨字,就覺得密編如蛛網讓人看着頭暈目眩。
曼雲閉上了雙眼歇了一會,重又拾起記着蕭家家庭成員詳情的摺頁,反覆驗了剛纔心底細算的怪異感確實無誤,才輕吐口氣,低頭伸指撓了撓蕭泓的耳根。
“蕭泓!我突然發現你家裡這些兄弟姐妹的排行生年,有個地方好象很……很有趣!”,曼雲輕聲說,愣是把最後的“詭異”二字,換成了個詞。
“有問題纔想起我來了?我不看!”,已無聊至極的男人一徑趴着,眼皮半點不擡。
“夫君!”,曼雲俯下身,輕聲細央,一紙墨字硬是被塞到了蕭泓的眼前。
“夫君,你細看下嘛!昭和六年元月出生的大姐,永德元年三月大哥,五月二哥,然後直到永德五年才又有三哥……到永德六年前,蕭家也不過四子兩女,可是到了你出生的永德七年,一年之內就又添了三子四女,而且生辰都集中在七到九月。就好象,好象,一直在涓流成河的蕭家人口到了永德七年這個時候就一下子就趕上秋汛。”
“呃!我還以爲什麼了不起的事能被你發現了呢!”,隨意地打量了一眼,蕭泓撲哧笑出聲,不以爲意地道:“這紙上記得是現在已經養活大的蕭家子女,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夭的,你該說我們蕭家在永德七年直接洪水氾濫成災!”
“還有夭折的?”,曼雲的一雙眼更是瞪得又圓又亮。驚疑道:“難道你不覺得奇怪?”。
久居江邊識江潮的水上人家,如果真遇上河汛險情,是一定要弄清當年發水原因的。她要進蕭家。對蕭家這樣奇怪的生子潮有所惑,自然要弄個清楚明白。更何況,在永德七年的娃娃洪水中還就明晃晃地漂着自家丈夫。
過於認真的女人,讓人又氣又愛!蕭泓猶豫了會兒,握拳在脣上咳了咳,輕聲道:“我給你慢慢解釋,你不許呸,也不許笑?”
一杯清茶乖巧無比地湊到了他的脣邊。
“昭和六年十一月。姑祖母孝慈仁太后薨,次年改元。永德元年得服國喪,已經在娘肚子裡的大哥,還有二哥生也就生出來了。再接着就不能再生了對不對?”,見曼雲點頭,蕭泓繼續道:“然後,沒等爹從哀痛中緩過勁兒,永德三年元月姑姑生的太子表哥又沒了……”
曼雲輕眨眼皮。微愕地接收着信息。守國禮家規而耽誤子嗣事,她能理解,但是這樣沉重的話題和蕭泓剛提的不能呸不能笑好象距離甚遠。
“到了永德六年上元節,明昭皇后在春宴中向着孝宗陛下和羣臣突然流露出想再生下個小皇子的心願。一直沉浸在失子之痛中的姐姐肯因生子事重振精神,爹爹這個做弟弟的自然是歡喜異常。若要生育。皇后姑姑年紀大了些又身子不好,阿爹爲了她心願四下跑着不論是名醫驗方,還是秘藥符咒都尋了不少。然後……”
夫妻本一體,說得再清楚,也不算自暴家醜吧?
要講到正題的蕭泓停了停,擡手示意了下自個作嗓子發癢,又讓妻子餵了口水,才微微赫紅着臉道:“然後,那些藥符沒送進宮之前,爹爹就先拿着讓身邊的姬妾先試用……而聽說皇后娘娘孕成之後,更是一口氣收用了許多年輕美人,說是……說是要給小太子多添些表兄弟做伴當。”
景國公那段荒誕造人的經歷,一時淪爲朝野笑柄,而最後難產而死的明昭皇后更是給這場鬧劇畫上了個悲愴的結尾。
“聽說那時還有朝臣彈劾父親,有說他以敬上爲名實爲斂美享樂的,也有說他利慾薰心私議皇儲將朝廷大事混爲家事的……在明昭皇后薨逝後,蕭家後院也鬧了起來。可能是有些試用藥物是有問題的,五哥蕭淅生下來就是天啞,而一些孩子胎死腹中或是落草沒多久就……跟着就有不安份的姬妾開始哭鬧,甚至有瘋了的出手傷害自個兒的孩子,說是不是親生的是被掉包換來的……家裡那時爲此死了不少人。”
“再然後,你就看到從小八往後的孩子,都索性只記着出生暖蓮院了!安置在暖蓮院的那些姬妾身份都不算高,她們生了孩子後交出來讓身份更高跟着父親更久的貴妾去養,也沒什麼異議。”
“自己生的孩子被搶了會沒有異議?”,曼雲瞪大了眼,一把緊緊地抓住了蕭泓的衣領,卻自覺自己的呼吸急促快喘不過氣來。
“曼雲!曼雲……你別這樣!就知道聽了這些,你又會憋苦着自己!”,唬出一臉青色的蕭泓,連忙伸臂反手摟着曼雲溫柔勸慰。
冷靜些,再冷靜些!眼前的不是前世那個受父兄影響至深的男人,而是從十四歲起就在江南自個兒眼皮子底下長成的!周曼雲大口大口喘着氣,雙眸直盯着盡顯擔憂心疼的蕭泓。
靜了好一會兒,埋着在蕭泓懷裡緩過臉色的曼雲突然一下又坐直了身子,雙手撫捧上了蕭泓的臉頰,焦急問道:“那你呢?你有沒有在小時候被人傷到?”
“怎麼會!”,見妻子關心自己,蕭泓的臉上綻開了燦爛笑容,故意傲氣十足道:“我可是母親嫡出!誰敢傷我毫分!”
“沒有就好!”,周曼雲舒展玉臂,牢牢地將男人摟了個結實。靜謐的車廂內,緊貼着的兩顆心撲通撲通跳着,頻率幾近同一……
“曼雲!”,蕭泓伸手輕撫着曼雲纖柔的腰背,輕聲嘆道:“所以,你是對的,妻妾成羣真的是災。不僅大人受累不,還有孩子……曼雲,這些我跟你講的舊事,其實父親應當以爲我們不知道,可是世上事發生就是發生,是沒辦法抹去的。就象我去夏口行宮,就是暖蓮院拿捏了小八,他……他其實也知道自己的生母是院中的哪一位。”
作爲父親的蕭睿再怎樣用手段分開母子,但也擋不住孩子天生就會想着尋母的心,現今對上生母的只是個小八,而將來那些小的弟弟妹妹說不得也會一個挨一個地找回到自己的生母。連身在事外的蕭泓都能從孃親身邊老僕婦那兒得來訊息,何況有心的當事人。
“相比之下,我比他們所有人都幸運,一出生就佔盡便宜。”,蕭泓的安慰越發地透了得意。
“你因早產,傷了太陰肺經。說不得也是那些劣藥的關係!”
“也不過比產期早落地半個多月而已!孃親聽到姑姑薨逝摔了跤,我又寤生,所以就麻煩了點!只一點點!”
只一點點!心中驚懼萬分的周曼雲猛地從蕭泓的懷抱裡掙了出來,呆愣住的眸光閃着不可置信的光亮。
眼前的男人似無所覺,依舊坦誠而又無辜地望着曼雲,擡起的右手拇指與食指間正相夾比劃着不過一寸的距離。
“好!我信你!只一點!”,曼雲哽咽相應,臉上換了明媚笑顏,重又撲身入懷緊緊地摟住了蕭泓的脖頸,不敢讓男人看到她眼底突起的悲愴驚疑。
“曼雲!曼雲……”,安慰妻子的笑容一點點地收了起來,能感覺到肩膀漸漸微溼的蕭泓輕喚了幾聲,接着緊緊地摟住了懷裡的人兒。
過了半晌兒,下定決心的蕭泓才放開手臂,伸出雙手撐住了曼雲的肩膀,認真道:“曼雲!我想好了,生孩子的事,確實我起初想得過於草率了。你是習醫的,什麼時候更適合生下健康的孩子,由你作主好了。只是我又不能不碰你,你若是要服避子藥得小心着點藥性,不然看看有什麼藥給我吃……”
我難過的根本就不是這回事!紅透着雙眼的曼雲沮喪地咬着嘴脣,但還是丈夫體貼的深情款款下,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了!好了!周曼雲!你好重的!再這麼死賴在我身上哭,我臀上的傷要綻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