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瑪每次都能化險爲夷,您說我是災星還是福星?”清雅接過樑九功端過來的棋盤兒,緩緩地說道。
康熙爺沉吟片刻,夾起黑子,起手落定。
“適才聽你說要和離,原以爲老八媳婦是個猖獗的,你倒是好,這話兒是三人聽,三個意思,哪爲虛,哪爲實?”
在康熙爺耳裡,關鍵是那句“你當姓佟佳的都是死的麼”;在九阿哥耳裡,那是“你若尋歡,我便和離”;在太子爺耳裡,那是“蒙古王爺瞧上你了,你爹卻不待見你,趕緊尋他幫忙去吧”。
清雅笑了笑,言語間又與康熙爺大戰了好幾個回合。以前因爲是內宅婦人,清雅下棋多是以防守爲主,顯得有些溫吞,今兒個卻下手絕不手軟,步步緊逼。
“皇阿瑪說笑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不過清雅倒是覺得,讓敏珠格格進九爺府的確不是上上之選。”
康熙爺一愣,他以爲這丫頭必然要七歪八拐的迂迴上幾輪,這是後宮女人慣用的招數,她倒好,直直的說出來了。看來真是一點兒都不怕背上妒婦的名聲。
“喔,說來聽聽。”
“我們爺財義雙全,缺的不過是朝中勢力,說起來皇阿瑪倒真是舔犢情深,送了個佟佳氏的助力還不夠,又添了個博爾濟吉特氏,清雅有時候都得想,皇阿瑪最寵愛的兒子怕不是太子爺,而是我們九阿哥了。”
康熙爺頗有興味的擡了擡眼,“怎麼,你們府裡還想造反不成?”
“大浪推舟,管那舟是要前進還是後退呢?再說了,不知道在萬歲爺的心裡,滿洲的佟佳氏與蒙古的博爾濟吉特氏誰內誰外?”
康熙爺面露嘲諷的笑道:“就憑你一個小丫頭,還想左右得了佟佳氏麼?”
清雅白子落地,剿滅了一片黑子。她笑吟吟地將那黑子,一顆顆的收了起來。拿在手中細細的把玩。
“清雅區區女流,自然是當不得佟佳氏的主。清雅在管家的時候,聽說過這麼一件事情。一個家生子與一個外來的奴才發生了爭執,爲了顯得不偏私,便擡舉了那外來的奴才登堂入室,當着衆人的面狠狠地扇了那家生子一個耳光。後來您可知道怎樣?那外來的養不熟卷錢跑了,那家裡的那個惶惶不可終日,主子如此不給顏面,那是要失寵丟命的徵兆啊,於是也捲了錢帛,逃之夭夭。那主子,便無人可用了。”
“臭丫頭,淨說歪理兒,也不怕禍及滿門。不忠心的奴才要來何用?”康熙爺話音剛落,便聽到帳外一陣兵刃交接的聲音。想來介福已經領着大軍與那蒙古王爺幕巴對上了。
“那倒要看是什麼奴才了?”
康熙爺對佟佳氏還是十分放心的,不然也不會有什麼“佟半朝”之說。更何況,清雅的阿瑪是領侍衛內大臣,兄長領兵天津,弟弟駐守邊塞,個個都是軍中好手,而且諢名在外,就衝着這點兒,康熙爺也不會將那敏珠硬塞進來。
她敢說,若是他那樣做,她的好阿瑪鄂倫岱就敢上金鑾殿犯混。
更何況,從一開始,康熙爺就不想博爾濟吉特氏進九阿哥府罷。如今太子爺與八阿哥賢名在外,朝中黨爭明顯,佟佳氏是康熙爺的母族,向來親厚,哪裡有在此關鍵時候,自斷左膀右臂的道理。
康熙爺看了看清雅一眼,這丫頭倒還是一樣的膽大妄爲,連皇上的都敢威脅。怕她說的那句“和離”壓根兒就不是玩笑話吧,他幾乎可以看到,等到那敏珠進了府,京城裡雞飛狗跳的日子。他已經有一個連蛋都孵不出的潑婦兒媳了,絕對是不想再出一個。
“若是那幕巴死了,敏珠不過也就是個無權無勢的小丫頭片子,哪裡值得一提?”
清雅笑了笑,像是有些撒嬌似的說道:“皇阿瑪就會哄騙人。那幕巴好好的呢,哪裡會死?清雅瞧着他就是個極有眼力之人,絕對能夠將這蒙古草原建成您滿意的狀態的。”
康熙爺瞧着她突然弱了氣勢,竟然有幾分閨閣女子的樣子了,忍不住直起雞皮疙瘩。只是這丫頭作爲一個女子,實在是知曉得太多了。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有些殺氣外露。他的確是不會殺了幕巴,而且還會擡舉他,讓一個已經殘胳膊斷腿,失了聖心的人當頭領,他會怎麼樣?
必定是惶惶不可終日,擔心哪一天就人頭不保。部落裡的人會怎麼樣,有心思的旁支會開始質疑他的權威,屆時博爾濟吉特氏自顧不暇,哪裡還有空餘的心思去操心京城之事。
幕巴今兒個落了把柄,又有介福在此駐守,翻不了天去。等尋到下一個聽話的頭領,再殺也是不遲的。所以一時片刻,敏珠絕對不會是個無權無勢的小丫頭片子。
而且就算幕巴失勢,憑藉她草原命明珠的稱號,便知道,博爾濟吉特氏沒有比她更出色,更有前途的姑娘了。換做是誰當首領,都要通過她,來將爪子伸去京城。這不正是她的家族一貫的伎倆麼?
“你若是寶珠給朕生的兒子便好了。”清雅見康熙爺沉默了半晌,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兒,驚訝地睜圓了眼。
“您的兒子已經夠多了,不缺那一個。我,不過是個小女子罷了。若不是無路可退了,那是寧願躺着也不願意站着,若不是別人抽了我一鞭子,我是一動也不願意動的。”
清雅撇了康熙爺一眼,心裡想着,若我是你的兒子,那怕是比太子爺死得還慘,哼!
“外面下雨了,我和寶珠第一次見面,便是這樣的大雨天。”康熙爺突然頓了手,有些懷念的看了看帳門外。雖然有厚厚的門簾隔着,卻也能夠聽到嘈嘈錯錯的落水聲。
“就是我也沒有想到,會對一個姑娘,一見鍾情。她就像是一株凌冽的寒梅,傲骨錚錚,卻又不失溫柔。那時候的我,還處在四伏的危機之中。我本來想等到選秀的時候,便迎娶她的。可是你的瑪法卻來尋我,死纏爛打的要爲鄂倫岱定下她。我讓她選擇,你知道她是怎麼說的嗎?”
清雅一怔,這還是康熙爺第一次與她說起她額孃的事情。他的眉眼是那樣的溫柔,先前的殺氣也通通消失不見了。那原本因爲威儀而顯得略有些刻板的臉,也變得生動起來。
看到這樣的康熙爺,清雅的心也忍不住柔軟起來。“額娘想必是說與其成爲後宮滄海一粟,從此相看兩厭,不如相忘於江湖罷。”
康熙爺一愣,又哈哈大笑起來,“你真不愧是寶珠的女兒,她便是這樣回答我的。求而不得,輾轉反側。正是因爲真正的有情,才無法與人瓜分啊!你對小九也是如此麼?”
清雅垂了垂眼,“相忘於江湖,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康熙爺嘆了口氣,“你可聽說過鄭伯克段於焉?敏珠便是那都城啊!”
清雅一驚,康熙爺考慮的不僅是佟佳氏的臉面,而且還不願意如此一個尚好的棋子浪費在了九阿哥身上啊!鄭伯是春秋時期的鄭莊公,他的母親很討厭他,想要改立他的弟弟共叔段,鄭莊公將上好的封地給予了段,處處縱容他,讓他真以爲自己奪取王位有望,結果不過是自恃過高,自得其辱罷了。
只是康熙爺口中的段,究竟是太子爺還是八阿哥呢?
接下來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認認真真的下棋。樑九功在一旁換了根又一根的蠟燭。
直到東方微亮的時候,帳外已經變得悄無聲息。想來,介福已經處理好所有的事情了。
清雅擡了擡手臂,衝着康熙爺說道:“那清雅便先行告退了,都城也要乖乖聽話纔是呀。”
康熙爺點了點頭,臨到帳門口的時候,他又突然說道:“其實昨兒個下午,小九來找過我了,他以一個火器營的西洋槍配置爲代價,拒絕娶敏珠。”
清雅頓了頓足,沒有說話,依舊推開門簾,走了出去。
經過一夜大雨的沖刷,草原上乾乾淨淨的,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留下。
朝陽照耀在草地上的露珠上,形成七色的彩光,煞是好看。九阿哥靠着一根木樁子,睡得東倒西歪的。他的臉上全是憊色,想來昨夜裡忙碌了一夜。感覺到清雅走了出來,他緩緩地睜開了眼,咧了咧嘴。
不知道爲什麼,清雅突然覺得鼻頭有些發酸。
“你不知道,昨兒個我將其他營帳裡的人都迷倒了,此刻他們都還呼呼大睡呢,壓根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皇阿瑪真是個老奸巨猾的。”
可不是老奸巨猾,明明捨不得敏珠進九爺府,卻還騙了九阿哥白花花的銀子,還浪費了清雅一夜的口水。
見着清雅往自家的營帳裡走,九阿哥連忙起了身,跟了上來,在一旁碎碎念道:“我擔心你脾氣衝,萬一和皇阿瑪頂上了就不好了,所以一直在門口候着呢。等裡面一發生爭吵,我便進去救你。”
清雅也不言語,推開營帳的大門,夏芒和夏滿果然靠在小榻子上,呼呼大睡,全然沒有醒過來的痕跡。康熙爺果然是算無遺策。
九阿哥見清雅不理睬他,徑自去裡間換衣服去了。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嘆了口氣,到底還是抵不過睏意,呼呼地睡了過去。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