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火應了一聲,將水色送到內院門前纔回去。方琮仍未睡下,見她回來便放下賬冊笑道:“送走了?”
水色上前將賬本再次收好:“嗯,蘇琉似乎是有話想說,但奴婢沒問,寒玉姑姑教過,遲來的聰明代表着毀滅,她開竅得太晚了……天色也晚了,主人歇着吧,奴婢就在外間。”
方琮看着水色笑道:“你安心值夜,我就在這裡。如果睡不着就吃蜜羹,再不夠就去廚房取,以前宮裡的老人曾經說過,空心不空胃,苦心不苦嘴,由此看,一個人的心裡是否難過不容易看出來,但身上若難受怕是最不容易隱瞞。不然你索性就閂了房門,在內室值夜吧,只是我睡覺輕,你手腳要輕些。”
水色想了想便去外間捧了食盒進來,在牀腳處坐下:“主人安心睡吧,奴婢坐一會兒就好了。”
方琮擡手放下了最裡層的紗帳,慢慢躺好。水色安靜地縮在牀尾處,看着紗帳後朦朧的身影,強自平息着眸中的慌亂。一室昏暗,助人好眠。水色的身後有溶溶月光浸潤着,既冷又暖,她輕輕打開食盒,取出那碗溫熱的蜜羹,舀了一匙慢慢送入口中,然後低下頭死死捂住口鼻,無聲的劇烈的痛哭起來。
她看不起蘇琉,看不起她的自私虛僞,看不起她對親妹的冷酷無情,但她懂蘇琉,懂她的掙扎,懂她的煎熬。有時候她常想,如果易地而處,她會有怎樣的下場?會不會也是到了最後才清醒過來,然後用所有的智慧和生命做可笑的復仇?啊,她做過的,抱着必死的決心和濃烈的恨意去刺殺不能動彈的玉容,然後呢?幸好被阻止了,不然她一定會成爲廢人從此一蹶不振。是啊,多虧了方琮在,讓她還能像人一樣在保有良知的情況下,自在的活着。方琮也幫過蘇琉,啊,可惜蘇琉沒有把握住每一次的機會……
水色胡亂抹下臉上的淚水,又往嘴裡塞了一匙甜湯:她不是蘇琉,但蘇琉真實地影射出她的劣根性!所以蘇琉落魄受苦,她會心慌,她從很早以前就知道蘇琉會有今日的下場,她試着勸過幫過阻止過,也嘲諷過甚至是落井下石,但最後看着蘇琉那樣笑着走出朗悅莊的大門,爲什麼她會覺得很痛苦呢?是爲了蘇琉身上跟她一樣的部分即將徹底死去而難過嗎?還是單純看着曾經的同伴就這樣選擇死亡而害怕呢?不,應該是怕死吧?害怕去嚴密地計算死亡,並讓那樣的慘死沒有絲毫差錯地降落到自己身上……
水色用力將嘴裡的食物嚥下去,粗魯地往嘴裡填了一匙食物:嚴密計算的死亡,如果她是蘇琉將會怎樣計算這場死亡呢?對了,她剛吃了復容丸,只剩下十二個時辰的命,在這段時間裡她要做很多事,爲腹中再沒機會看一眼繁華人世的孩兒復仇,爲自己復仇,最後還要將妹妹所欠的玉華宮的債儘可能清還。至於自己的債就不用在意了,妹妹那樣純良的孩子是不能揹負債務的,那樣的孩子來生一定會有好報,而像自己這樣的人渣只有墮入地獄最底層才最圓滿!滿天神佛啊,若你們尚有良知,就讓我這惡人揹負起我們姐妹這一世全部的罪孽!她不曾見過可怕的東西,而我早已司空見慣……
水色吮着嘴裡的蜜羹,只覺得那東西酸澀無比:是了,這蜜羹一點也不甜,就像李瑾兒一樣,看着不錯,其實很糟糕。對付這樣的人,不能一開始就真刀真槍的硬來,而要假他人之手,現在最好的人選就是王相。她會成爲最楚楚可憐的怨婦,以嫡子兒媳的身份,以雲家女兒的身份,以那未出世的嫡長孫母親的身份,在王相面前哀哀哭泣。細說她爲了給夫君償還債務而被李瑾兒如何如何脅迫,爲了保住夫君的生意和王相府的聲譽,不得不將私藏宗譜的地方說出來。李瑾兒承諾絕不會碰那東西,可是……
水色斜斜挑起一邊的脣角,露出一個和方琮很像的笑容:這之後她會痛哭流涕地承認錯誤,說她發現宗譜不見了之後有多麼多麼慌張,隨後她藉着參加李瑾兒宴會的機會去盤完,可是李瑾兒面上應承着,轉身卻對她痛下殺手!如今她沒了孩子,沒了夫君,更沒了在相府的容身之地,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毫無怨言。她是相府的罪人,爲了不讓相府因爲她的錯誤決斷而繼續受到傷害和損失,她要想辦法取回宗譜,哪怕毀了宗譜也不能讓李瑾兒用此物威脅相府!
後面的步驟就更簡單了:她會以和李瑾兒和談的藉口將人請到距相府和七皇子府都很近的地方,然後不斷質問李瑾兒爲何要害她,甚至還殺了她的孩子。李瑾兒當然會不斷反駁,然後她就藉機說幾句意義含混的狠話,燒掉宗譜的仿本,再趁李瑾兒呆愣的時機拿髮簪刺向對方的臉!沒有哪個女人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所以李瑾兒一定會反抓住她的雙手,而這時她只要順勢將髮簪刺入自己的心口,就算做好了。很簡單吧?若那時她還沒斷氣,能對跑進來圍觀的衆人指着李瑾兒喊一聲“快跑”就一切都更完美了呢。
水色彎着眼睛,神情如同在享受着最美味的蜜羹一般,實則味同嚼蠟地吃着食物:這樣她就死了,死在李瑾兒的手裡,而她的懷裡一定有一個信封,裡面放着銀票和信。那些錢是她此生的全部積蓄,爲了還清妹妹在世時所欠的玉華宮的債務而留下的積蓄。在那封信裡,她會以償還借款的名義對方琮道歉,這樣相府的人就會以爲這筆錢是她爲了三郎跟方琮借的,他們不但不會過問,甚至還會再加一些還回去。事情到這裡就徹底結束了。都說人生如戲,她的死亡怕是連一齣戲都算不上的,因爲結局註定,而且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這該有多乏味啊,就如同她這一生,這個人一樣……
水色吃着冰涼的蜜羹,慢慢笑着:這就是她眼中的蘇琉,這就是她所成爲的蘇琉,蘇琉將這樣死去,並不可悲,也不可嘆,就這樣平淡的,結束了……明天亞城就會傳來七皇子妃爲了隱瞞曾經的醜聞,不但毒殺了王相府三少夫人的孩子,又爲了滅口而殺了三少夫人,最遲後天,她的銀子就會送到朗悅莊……主人會去參加蘇琉的葬禮麼?會帶着自己去麼?去爲這個不值得憑弔的人上香祭拜?水色捫心自問,然後得出結論:自己並不想去,因爲蘇琉的死是註定的,是自己選擇的,怨不得任何人。還好她是水色,還好,有人阻止她成爲蘇琉,真的是太好了……
方琮安靜地看着水色,看着她從慌亂到悲憤再到鎮定,看着她將剩下的半碗蜜羹放回食盒並輕輕起身去外間漱洗,看着她輕手輕腳地進了內室給自己放下外層的牀帳。厚重的牀帳遮住了方琮的視線,也遮住了水色的視線,方琮在隔絕光線的帳內閉上眼睛安眠,水色躺在牀帳邊的矮榻上安睡。深秋的夜晚露重霜冷,好在這裡風雨不侵,還能讓人一夜好眠。
次日,緋流直等到日上三竿才見水色開了方琮的房門出來,水色輕輕擺手:“主人尚未醒呢,你趕緊打發他們吃早飯去,昨日不是說了不用再等了麼?咱們的飯按時吃就好,主人那邊每頓飯一個食盒。”
緋流道:“這個你放心,主人已有吩咐,我斷不會讓他們空着肚子幹活,只是我今兒早晨從菜戶口中聽到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那位常去咱們店裡的三少夫人沒了!聽說有好多人親眼瞧見她是被七皇子妃殺了!王相府裡對這事的態度也怪得很,一不追兇,二不發喪,倒是滿府裡商議着要將一位側身擡成正妻!而那位側室也算是老相識,就是以前跟在三少夫人身邊服侍的叫琳兒的丫頭!也不知怎麼的,我聽了這個消息就心慌得很,上次在濟雲寺,那位七皇子妃還藉着三少夫人的事對主人出言不遜,這次……”
水色臉上有吃驚的神色一閃而過:“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這沒的又不是咱們家裡人,你心慌什麼?主人尚在病中,要忌三房的,想來不去也無妨。”
緋流蹙眉:“你是不是沒睡醒,怎的說這種胡話!先不說那位三少夫人是咱們店裡的常客,單是她幾次出入朗悅莊,也足以在外人眼中形成‘我們很是親密’的印象。這樣的熟人突然過世,我擔心,無論主人去還是不是,若再撞到哪個小人的口中,只怕又會生出一些不好聽的閒話來……”
水色想了想才道:“既然傳言說相府沒有發喪的打算,那麼弔唁的事肯定不急在這幾天,主人的身子且得養着,此事先拖着吧。不過咱們私下裡還是要做些準備,素衣和銀飾就讓那兩個繡娘去安排,銀子我會支給她們的。主人醒了,你去安排早飯,我服侍她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