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進爲退[二]
整整一夜,對着桃木牀的牀頂輾轉反側,頭上一面繡了紫竹圖案的帳頂,被黑暗中的一雙眼睛來回往復的瞪了無數回,以至後來有光無光,閉眼睜眼,都能清楚分辨出根根肥瘦,葉葉短長。希望大家能理解我們的辛勤勞動,謝謝
再後來,不知誰家雞打初鳴,窗外東方天盡處,顯出了一絲魚肚白。
起來更衣。
衣服丟在宮裡,到櫃子裡找另一套官服。沒點燈,就着初露一點熙光,翻抽屜,拉格子,拾翠丫頭手勤,倒是早早熨好了放着。
拿出來要換上,卻是“啪嗒”一聲帶出個東西,落在地磚上。
我盯着那物看清了,腿上先失了勁,退後一步捱到牀沿,頹然順着坐下。
……紅彤彤的狐裘領子,軟趴趴伏在地上。一抹赤中兩隻黑豆似的小眼睛,彷彿在突突轉着,嘲笑其人少不更事,後知後覺。
沉默半晌,對着它嘆了一口氣。
出門登車,未幾轉過衚衕口,說是趙記包子遣了夥計送早點的挑子剛轉到這條街,停車,見對方啓了棉布,兩擔熱氣騰騰的包子。
挑了一個豆沙餡的握在手裡,挑了一個肉餡大的遞給小六,我吩咐他,“剩下的要了一會回頭,拿去給大夥分了吃。”
小六摸過頭嘿嘿的笑。稱不注意,我一個紙團夾在碎銀子裡,不動聲色的遞給了挑擔子的大嬸。
大嬸笑笑,留下四屜早點,漸行漸遠。
重上車,背轉往奉天門,在心裡默歉。急功近利,萬事魯莽,糊里糊塗,眼盲心盲……徒弟實在有愧師訓,芸師傅。
朝議依舊是昨晚的兩個議題。
只是很多昨夜還不知道消息的低品官員,現如今都知會了這兩件事,也加入到討論的行列中來,便多了很多拐彎抹角的探問,和七嘴八舌的初策。
昨夜就進宮的官員,基本則是沉默寡言。或許是昨夜突然的召見擾亂了大家的休息,精神都有些不濟,或許是經過了一夜深思熟慮,成竹在胸,也就並不急着當衆表出意見。
景元覺坐在上首,臉色越見嚴肅。
打從一進門,就有些詫異的看出了不妥。大概是事情棘手,心情也實在欠奉,這位從認識他到現在幾乎都是泰山崩於面前不變色,只喜歡開玩笑戲謔他人的高人,坐在上位,不發一詞,只繃着一張臉,目光森寒,凜凜掃視全場。
“衆卿,”等他終於啓口,聲音不大,也沒什麼波瀾或是金石破空之厲,卻伴着劉玉的一句“噤聲——”,讓嗡嗡聲不斷的衆人暫靜了下來。
“洛水破堤,北邑敵侵,兩事併發,乃我朝之不幸。然更爲天賦考驗於朕,於之衆臣工。事既已發,原因和責任可以容後再判,當前之務,如朕昨夜所言,其一,委派撫災治水之臣,其二,出陳退敵防守之道。”
他原先放在案下的手平攤到了桌面上,曲起兩個指節,“咚咚”扣了兩下,轉了頭臉。“尚書令大人德高望重、國之棟樑,一向督導鹽淮水事,厚積經驗,更兼多年肅整吏治,知人善用,若得尚書令大人出馬洛水之事,必能爲朕消得心頭一患。”
一時肅靜。
我站在自己的位子上,順着多角同歸的目光,往前排第一之人看去。誰都知道水患事大,誰也知道水患再大,就是淹到了京城,淹死了百官,也不到讓一品侯爵、當朝國丈出馬的地步。
除卻江淮一帶,洛水沿岸緊鄰京城,可說是中原土地上最富裕的地域。襄楚、洛南、安楊、定襄四郡,官位一向爭搶破頭,除非京中有線,實難排一空缺。
說白了,若非周府門生,國丈認可,就算是欽點狀元,也難排隊上任。
……景元覺這麼說,分明是在問罪。
“老臣家遭意外,年高體弱,又逢近日舊疾復發,雖是有心替陛下分憂,唯恐力不從心。”
周肅夫慢慢道,當前拱了一禮,出列,站到了兩列朝臣正中。
“自陛下即位以來,上承天意,下順民心,”他的聲音也是平緩,不帶一絲的起伏,“是以周邊內境近年雖小患不斷,仍在四夷平安之內。”
“而今北境不論,洛水事起突然……”
只聽他道:“恕老臣直言,以爲當立刻派遣刑部官員,早查沿岸四郡地方官員否有集體誇大事實之說,以免別有用心之徒損傷天威,敗壞陛下德譽。”
周遭鴉雀無聲。
……好一番堂皇之辭,將天大一頂惹禍的帽子,扣到了景元覺失德頭上。
我的額上,漸漸沁出小小的汗珠。
“尚書令大人說得甚是,”難得景元覺端坐在案上,臉色陰寒,四平八穩的調子,卻沒有露出一星半點的怒氣,“既然大人身體不便,那……中書令大人,可否代勞?”
“老臣惶恐,尚有一絲自知之心,”付梓基尖細的啞聲顫顫巍巍的響起來,“咳……尚書令大人難當之大任,不敢妄接,唯恐有負重託,咳……”
那張臉陰寒更重了。
“侍中大人何在?”景元覺不等付老爺子咳完,從龍案後站起了身。
“臣……在。”
吳煥吳侍中先抹了一把汗,然後才站到了隊列正中。
景元覺邁着方步,繞過龍案,步下玉階,直站到了吳大人面前,揹着手,眼望着侍中大人的天靈蓋,開口:
“侍中大人年高不及付老,家急不比國丈,可還有什麼難言之隱,需要朕幫着分憂,能讓您勝了治水之任的?”
侍中大人矮胖的身子抖了一抖,“撲通”伏在地上。
景元覺扯着嘴角笑了下,邁過他,站到空地正中。
“擬旨,命門下省侍中吳煥任洛水四郡總督,替天巡守,撫卹災民,減除災情,監察河工;擢門下侍郎郭怡領吏部左侍郎,任四郡吏治監事,查懲瀆誤;命戶部左侍郎盧度,度支郎中宋朋、黃佑航任支出總管,查覈河工支度;命廉王世子景元凜,暫兼兵部右侍郎,掛御旗,鎮洛南,居中調遣物資、安排兵士;典太醫院御醫寮首座張春和、王士章……”
“卿等領命後點齊所需物資,無須面君,即刻出發,到任後一日一報,三日一章,不得延誤。”
我瞅着前人的蟒袍後襬,聽着前面滔滔的政令,默默相信,若是假以足夠的時間,水災、兵禍,哪怕再加上幾分天災人禍的事端,都將不在這位帝王的眼裡。
只是事情的棘手,在於當前……他整肅了京師,還沒來得及整肅州郡,控制了朝重衙要,還沒來得及滲透補充。
於是心腹寥寥,能士稀缺。雙禍併發之時,有限的人手派往了哪一方,另一方,就無法顧及。
……更何況朝中形勢,還遠沒有到安枕無憂的程度。
想着想着,嗓子嗆癢,忍不住咳了一聲。
這下倒好,正是皇帝說完話,嘩嘩跪倒一片,全殿上下靜悄悄的關節,一時竟引了無數的目光,紛紛扭過頭來。
“噠,噠,噠”,規律而不緊不慢的步子在面前停下,溫和雍容的聲音,響在耳邊。
“蘇愛卿,可是對朕的安排,有什麼意見?”
一點心思在胸膛裡急速的轉了一個圈,我“撲通”一聲撩了前襟,跪了下來。
“臣有一愚策,願爲陛下分憂。”
雖然低着頭,卻能感覺到前面後面刷刷涼意,也不知射來多少目光,盯得人脊樑背上,都起了顆顆站立的小疙瘩。
“你說。”
我盯着面前地磚上水墨山川般排開的好看紋路,默默吸了一口氣。從來沒在這兒當衆主動說過話,到了真叫說的時候,還是有幾分膽顫。
“臣以爲,當前水患爲急,安撫民生爲重,既爲洛水氾濫事已傾動朝野,勞動萬餘車物,則邊防狄夷,不宜再行大動干戈。”
身前的人頓了一會兒,黑色蟠龍皁靴,上前一小步。
“繼續說。”
四周真是靜得針落聞聲,攥着衣角的手心,生生擰出了一把汗水。
“臣願陛下有朝一日踏平夷狄、四海承風,只目前之勢,以和爲貴,以養爲主,不如迂迴以側、求全暫保,以免傷我大覃元氣,動我大覃根本。”
黑色蟠龍皁靴,再上前一小步,挨着了我衣襟的邊角。
雍容中透着力度的聲音,就在頭頂。
“……依卿所見,如何迂迴以側、求全暫保?”
再吸一口氣,長痛不如短痛,長話不如短說。
“——夷狄所需,不過布帛糧草,臣以爲當恢復前朝和親制度,從在冊公主中遴選適齡人選,厚賜陪嫁,安撫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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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倒抽氣的聲音。
等了似乎半輩子難熬的時光,終於有人爆發。
“——混賬!”
“竟敢慫恿我皇,背棄先祖誓言……”
“無知小兒,辱我太祖功業!”
“陛下萬不可爲一時安樂,行此不義之舉,留下千秋罵名……”
“前朝以此偷安,百年遭人詬病,而我太宗以仁德建國,順應天下民心,怎能重蹈沒落舊途!”
“皇上豈可聽信如此怯懦之說,以女子換取時間?如今我朝雖兵力不足,但只要皇上一聲令下,臣等身死也不會讓出半分疆土——”
我跪在地上,側耳聽着忽然涌起的慷慨之詞,無一不感人淚下,催人奮起……即是千夫所指的身在,也不得不置之度外,爲大覃有如此衆多的忠君愛國之士、忠臣良將之輩,感到由衷的歡欣喜悅。
只是當“啪嗒”一聲,不知是誰的臭靴子扔過來的時候,就沒那麼悠閒了。
“——夠了!”
頭頂的聲音終於不再雍容典雅溫和大度,而是透着隱隱瀕臨爆發的怒氣。
“洛水之事前旨爲準,北狄之事明日加議,蘇鵲隨朕回宮,退朝!”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