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已矣

君子已矣

我情緒灰暗的送走周子賀、定襄王、齊小公爺等去京兆衙門的一行人,在男女老少熱切的目光中被景元覺拽上那輛輕便馬車。別忘記了收藏本小說章節,

景元覺在對面一路偷笑,我鬱郁不語。

結果他笑得越發正大光明,摺扇扇啊扇,狹長的眼睛來來回回在我臉上打轉。

“都怪周子賀那一嗓子,讓好端端的義舉變了味,不妥不妥,”故作姿態的忖度,他眯着眼睛笑,“要不,朕明天替你發榜,以正視聽?”

說的那叫一個好聽……

第一個往妓院樓上看的人,就是他!

景元覺又一陣笑,看我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終於放棄招惹,從車廂暗格裡掏出一團不知什麼東西,扔給我:“好了,把衣服換換。”

展開看了,是一件樣式普通的長袍,和他身上穿着那件差不多。

“在這?”

“嗯。”

我左右看看,車廂坐了兩人雖然不擠,但也不寬敞。

“換哪,”景元覺催促,“出了宮,沒那多麼多講究。”

我心裡罵,這當皇帝的人想的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啊,脫衣服的人是我,他還要講究。

罵完,我一邊脫衣服一邊問:“這是去哪啊?”

剛開始我以爲他好心送我回家,後來看看方向不對,現在又要換衣服,我該不是一個不巧,被這好微服的皇帝,抓上某次前途未卜的旅行了吧。

“怎麼,”他斜睨我一眼,“怕把你賣了?”

我心裡翻一個白眼,嘴上還是說:“陛下別開臣玩笑了,又不值錢。”

“好吧,好吧,”他覺得無趣,掩口打了個哈欠,“去護國寺。”

護國寺,即城東平山禪寺,京城三大寺之一,沒去過,聽過。

我正要接着問去護國寺幹嘛,景元覺抓過我換下來的蟒袍,幾下一疊,折巴成一個小包狀,往鋪着棉墊的車板上一扔。

“到了你就知道,現在朕要睡會。”

然後他把我的紫青官袍包袱當作枕頭,舒服的躺下,閉上眼睛,蜷成一團。

“皇上,你沒睡好啊?”我疑惑的問。

“嗯?不是……昨天沒怎麼睡……”

他含糊說道,一會就進入夢鄉。

這麼着,我坐在不怎麼寬鬆的車廂裡,身邊橫陳着老大一個人。馬車顛來顛去,我也搖來晃去,偏偏躺着這人是九五之尊,爲了不碰到他,我只能縮在一角,像個壁虎似的扒着車棱保持不動,緊張兮兮,就怕一個不好,弄醒人家的龍夢。

百無聊賴間,就盯上了車板上躺的人。

所謂天子聖顏,平時不敢看,那叫逾矩。看,也是帶着恭敬的眼神,低低仰視,彼時其人高高在上,姿容雖美,角度不對,鼻孔照樣大於眼白。

再想想最近一個月,除了早朝,好像就沒見打過照面。

現在可倒好了,他自己呼呼睡了,我愛瞅不瞅,可謂堂而皇之,十分坦然。

機不可失。

於是,我氣定神閒的,以專業畫家的眼光,開始上下端詳,仔細研究。

嗯,身材,八頭身,四肢勻稱修長,骨架結構合理,可爲上品。

皮膚,蜜色瑩潤,光滑細膩,保養恰到好處,亦上品。

肌肉,糾結有力,精富彈性,動靜張弛有度,人中之上上品。

手,骨節分明,十指纖長,依稀有幾個細繭,上品。

肩頸,平若刀削,寬窄相宜,上品也。

臉,臉嘛,呵呵……

我開始冷笑,想起上次和拾翠的對話我就心生憤恨,什麼啊,不就是比我眼睛細長點,鼻樑挺拔點,嘴脣單薄點?別看現你在正是好光景,這副樣子最多保持十年吧,有周肅夫的遺傳,再保養好點,最多十五年吧,然後嘛,年輕時長得再俊,還不是得跟其它老頭一樣皺巴巴的?

老天是公平的。

最多,我本着記錄美好之物的敬業精神,在你盛極而衰之前替你畫張萬金之作,永久保存一下,呵呵呵……

暗自腹誹完了,我開心的撩開窗簾看看,已經出了城門,滿眼是大片平整的休耕農田,阡陌縱橫,星星點點的農房草垛散佈其中,疏闊之間,東首那一道不高不低的千佛山,遙遙在望。

行了一會,上山樹木夾道,遮廕庇日。

真正無景可看,我又回來盯着睡得正香的人發呆。

瞧瞧,倦得睫毛下都有了兩團陰影,卻一臉平時難得一見的正容,還時而眉頭輕蹙,時而旋又放鬆。

醒時嬉笑,睡着了反而凝重,真正的表裡不一。

虛僞。

正想着,沉睡中的人略動了動,嘴角幾不可察的撇了撇,眉頭再次蹙起。

我嘆口氣,這就叫做‘殫,精,竭,慮’啊。

夢裡都不安生。

平時見着都是生龍活虎,剛纔人前也精神奕奕,還真有這種時候。人嘛,又不是金剛,前後佈置,上下監察,不累纔怪……再說了,對手是龐大的周氏一黨,狐狸一隻,就是蕭何張良諸葛孔明再世,恐怕也得花上許多力氣,誰叫你逞強……

正幸災樂禍間,車停了。

我小心邁過景元覺,伸出頭去,看見前面一條青石小道幾乎是垂直往上,通往護國寺的後山門。

蒙恆下馬過來正要說話,我一時同情心作祟,輕聲噓道:“蒙中將,皇上還睡着,再等會吧?”

不料蒙恆聽了卻立刻皺眉,上前就掀簾子。

簾子掀開了,景元覺正好鑽出來。

“走吧。”他越過我,一步跳下車,精神十足。

景元覺在前面健步如飛,後面我拄着蒙恆在滑膩的青石階上艱難一跳一跳,肚子裡把他家祖宗,該問候的都問候了個遍。

“蘇大人,”蒙恆忍了半天,眼看景元覺身影如豆,幾步一閃獨自邁進了廟門,終於忍無可忍。“蘇大人恕罪,不如蒙恆帶蘇大人上去吧?”

“麻煩了。”

我不想蒙恆這個貼身侍衛難做,很老實的抓住他。

“得罪。”

蒙恆說完這兩個字,架住我的胳膊加勁,身子一提就平地躍起,風馳電掣,幾十級的陡峭山階,兩個起落就上了高處。

“哈……”我頭暈目眩,喘了兩下才站穩,再回頭看看片刻之前站的地方,自嘆弗如。

我敬仰的看着他,“中將真是來去如風。”

蒙恆高手風範,平平一句“哪裡”,半摻半提着我就往裡走。

進門是一間僻靜的小禪院,院裡沿牆種着幾棵叫不出名字的禿樹,地上落葉積厚,只東首井臺,在兩棵桂樹下掃了落葉,還算乾淨。

禪房卻是別緻。

廳閣敞開着,看得見裡面窗明几淨的擺設,幾件深色的桌椅,均是一塵不染。外間一條重檐走廊,木臺底面,懸於地基半丈之上。說是用來行走,不若說這走廊是專爲聊坐觀景而用。那板臺上鋪了兩個大小適意的軟墊,景元覺正佔了其中一個,和對面粗布黃衫的瘦削老僧說着話,兩人左右平首而坐,並不拘於禮數。

我們兩人進來,那老僧轉頭過來一望。

慈眉善目,白鬚飄飄,嘴角帶着暖意微微的揚起,一看就是得道高僧。

旁邊蒙恆鬆了扶我的手,恭敬跪在冰涼的石板地上,磕頭。

“徒兒見過師父。”

老僧點頭而笑,聲音慢而清晰,“知恆來了。”

他柔和的目光在蒙恆身上停留一會,接着轉向我,溫和的笑了笑。

頓時感覺一陣暖風拂過,晃過神來,老僧已轉頭繼續和景元覺說話。和剛纔一樣,他們倆聲音很小,有一句沒一句的,不知道具體說的是什麼。

這邊蒙恆行完禮站起,又搭把手給我,並不上前伺候。

我轉頭看他,上下認真打量一番,心中再次肅然起敬。“中將能下山統領近侍保衛皇上,真是慈悲爲懷。”

蒙恆看着我,一臉忠厚裂了條縫。

“……蘇大人,蒙恆早年,曾帶髮修行。”

“哦,”我窘然,“……原來是俗家弟子。”

蒙恆幾分哭笑不得,草草點頭算數。

我皮厚的掠過歉疚,接着找他解惑,“不知蒙中將師父法號?”

“了茫。”他小聲說。

沒聽過,卻也不奇怪。大師成名之時我恐怕還未出生,現在看樣子,他怕又是早已歸隱。

我接着不恥下問:“你師與皇上是?”

“師父曾傳授皇上武功。”

“哦哦,”我大驚於新發現,“你與皇上是師兄弟!”

“不敢,”蒙恆低聲解釋,“師父與皇上並無師徒名分。”

我點頭,名分不重要,情分才重要,你蒙恆地位牢靠,他日不可限量啊。

“看蒙恆中將,就知道了茫大師的武學造詣必屬罕見卓絕。”

“蒙恆駑鈍,不及師父十分之一。”

謙虛。蒙恆的身手我雖然沒親見過,但看過他拉弓射箭的臀力,跟過他騰雲駕霧的身法,加上他平時呼吸吐納透出的的內功修爲,分明高手中的高手。現在他說他不及他師十分之一,那這了茫禪師,泰山北斗?武林至尊?絕世高人?

……

正念想間,了茫禪師自蒲團上站起,在佛龕前取了一把未燃的香拿在手上,和景元覺一前一後出來了。

老禪師打開另一側禪院牆上極不明顯的一處木門,把香遞給景元覺。

景元覺接了笑起來,“可惜無酒,怕是要讓人寂寞。”

了茫禪師搖首,雙手合掌,緩緩溫言,“真自在,減輕狂。真坦誠,解愁腸。”

“是,大師說的是。”

景元覺嘴上附和,臉上仍笑,“可惜,還是無酒。”

了茫禪師無語,嘆息着轉身回禪房,不一會,他端出一個還封着紅印的小酒罐來。

“拿去吧,早給你備下的。”

景元覺笑嘻嘻接了,拿在手裡掂掂,卻並沒邁進那柵門,反而幾步過來,抓住我的一隻手臂。“一同去。”

景元覺拽着我進了柵門,了茫禪師就將柵門在我們身後,輕輕掩上。

柵門幾步之外,看見後山幾棵松柏之後,是一塊約摸可站十人的突出山崖。山崖三面懸壁,雖不是萬丈深淵,但也足有幾十丈高,下面的山坳林木,隱約只見樹梢。

四周地勢使然,唯有了茫禪師禪院的那條小徑,能通到這處隱秘之地。

山風一吹,我不由縮了縮脖子。

從剛纔起我就在想,若是要在這弄死個把人,往山下一丟,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回頭看景元覺,他自從把我帶出來就鬆開手,什麼也不說,自己鑽進山崖一邊的山林裡,木雕泥塑般杵在其中,一動不動。

我又等了一會,忍不住在地上撿了根樹枝當作柺棍,一瘸一拐的進了林,想看看他究竟在發什麼呆。

到了他身後幾丈開外,總算看見他在對着什麼沉思。

三座墳塋。

很普通的堆土墳塋,大概已經有些年頭,墳上都零零星星的冒出些茅草,又因爲是冬天,大多枯黃着矮矮低伏着頭,亂成一團的糾結着,顯得極沒有生氣。

墳前有並立的三塊石碑,一般高矮,一字排開,除了擡首幾字,上面刻印的內容和字體,幾乎完全相同。

宋迄德之墓,王同欽之墓,陳元之墓。

我僵立當場。

過了一會,回過神來,我沿着來路,悄悄退到林子外面。

在山壁邊的大石頭上坐了,看着斜陽的餘暉一點點離開深谷,在它撤退的地方,留下了大片大片的陰影。

幾隻寒鴉現身,在谷中顯了暮色的天空上飛過,又歸入山林。

對面山間,隱隱几柱青煙直上雲霄,不知道是哪座山寺,燃起了向晚的炊火。

我拿着那根樹枝,不知所謂的在地上劃來劃去,默然無語。

“又是一個晴天。”

景元覺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站在我坐的大石頭後面,自顧自的開口,“欽天監的人說是大雪,也說了好幾天了。

“噗——”

我手下的樹枝突地鏟飛一顆小石子,橫空躍起,直直落入山谷,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大雪之際,往常殿試之時。

看着石子消失的地方,我漫不經心的答他,“時令一到,該下就下了吧?”

“下雪啊……不知到時候,這山谷是不是銀裝素裹,入眼另一番景象。”景元覺拍了拍石頭上的灰,一屁股坐到我旁邊,“難得這裡天大地大,卻一片靜謐舒心。以前第一次來,就很喜歡。”

是嗎。

所以,才把他們秘密葬在這裡嗎?

在你下令腰斬棄市之後。

“嘗聽人說起同文書院舊事,”我扔了樹枝,拍拍手,靜靜看着山谷,“同文夫子羅氏放者,杏林名醫,更才冠江左四俊之首。羅氏曾以數年周遊各處,考前朝舊事,諳黎民疾苦,後集畢生所學,著六策,爲天下治。六策成,羅氏病重,乃遺命門下守藏之,十年不獻。”

“不錯……十年不獻,”景元覺的聲音自旁邊傳來,卻像相隔遙遠,“當年他們獻策時,也曾跟朕說起這個顧慮。”

我搖頭。

“他們太急了。”

那三個人,宋迄德,王同欽,陳元。羅放的弟子,顧文古的師兄,同文書院的箐英,大名鼎鼎的“暄兆禍儒”,當年若是能預見後來的結果,還會那樣急切行事嗎?

“不是他們急,”景元覺平靜的接過我的話,看着眼前的山谷,幽幽出口,“是朕,初出茅廬,操之過急。”

我惟有嘆息。

恐怕沒有哪個稍有抱負的君主,得了那指向天下大治的六策,還能罷休,還能忍耐。何況景元覺當年不過十八歲,剛剛親政數月,初出茅廬,年少氣盛。

操之過急……

當事人花了四年代價得出的這個結論,正確,更沉重。

不必多言。

有一會,我們就這麼坐着,靜靜的看着日沉西山,看着腳下深谷裡的陰影,一點點的,越擴越大。

如果……

如果當年的宋王陳三人,沒有耐不住寂寞急於獻策,如果當年的景元覺,沒有年少氣盛操之過急,如果當年的暄兆新政,沒有以文禍而告終,那麼覃朝,今天,還會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兀自搖首。

青史萬言,獨獨沒有“如果”二字。

“喝嗎?”

忽然一聲低問傳來,我轉頭,景元覺揚了揚手上的瓶子,“還有一點。”

那瓶子,不是剛纔了茫禪師給他的那個?

“……祭酒?”

“祭酒已經撒了,”他並不在意,“剩下一點,用作同飲可好?”

還真是……不拘小節。

結果我還是接了,喝了一口,立時嗆咳起來。“怎麼這麼烈!”

“誰叫你喝那麼快,”景元覺奪過酒瓶,“大師不飲,自然不知好壞。”

無語,酒燒在喉嚨裡,又一路燙到胃,頓時渾身都帶上股熱氣。

景元覺將酒瓶對着那林中墓處舉了下,飲了一口。未轉過臉,他低低自語般開了口,“……當年棄車保帥,你知不知道,是誰先提出來的?”

我看向那幽暗的林間,夕陽低落,暮光斜照之處,只見樹木,不見墳塋。

猜也能猜到……

以同文子弟的那種愚忠性子,事情進行不下去,又怎會置主君於不利?

可敬,又可悲。

不知不覺,就把這五個字說了出來。

景元覺聽見了,點頭,又飲了一口酒,仰天吐出一口濁氣。“都道文人無肝膽……卻是忠骨埋青山。”

卻是忠骨,埋青山啊……

那邊的三位“暄兆禍儒”,聽見否,瞑目否?

山風蕭蕭,卻無人可答。

長身站起,我望天而笑。

“誰言文人無肝膽?忠骨一捧送青山。俯仰天地稱君子,衆口鑠金銷不彎!”

景元覺愣然,不理他,我拿過他手上的瓶子,晃晃還有少少,一口飲下。

“好啊,好氣魄……”

景元覺接過我丟給他的瓶子,失神的看着我,半晌,他啞然失笑,“……你還真叫朕吃驚。”

叫你吃驚的還多着呢。

酒自穿腸過,清明心中留。我定定看他,沉聲發問,“皇上,羅放的六策,是否還有實現的一天?”

景元覺收起笑容,沒有立即回答,卻也沒有避開我的直視。一雙狹長的寒目眯起,變得凝重,變得深邃。

片刻,他舉起手中的酒瓶,一口飲盡,站起來揮手對着極目處奮力一拋,巴掌大的陶土酒瓶倏忽間破空而出,在夕陽的餘暉下劃出一道長長的金黃弧線,直至沒入遠處的山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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