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滄桑
四月初,時雨時晴,轉眼便是清明。
這一天無朝無議,宮裡有傳統的儀式。皇帝需淨身體,持素齋,和百官代表在宗廟禮敬先祖之後,獨宿千佛山明堂,夜思先人。
去女色當然也是臨節須守的清規之一。只不知道早晨賴在臣子牀上的人,算不算犯了這一條戒律。
迷糊中聽見景元覺下牀穿衣的聲音。動靜不大,身體周圍變冷的感覺卻讓人不情願的清醒起來。撐開眼轉頭,看到窗外還未曾露白,星光黯淡,不見一絲的晨光。
“這麼早……”
大概纔是五更罷。
“吵到你了?”
低頭,是還帶着漱口茶香氣的問候,景元覺繫着腰帶,略帶歉意的俯身,“得早些回去,今天要上山。”
埋在被子裡,我點了下頭。
自然是知道的。他總是入夜裡來,黎明前離開。帶着三兩侍衛,穿着暗色常服,不聲不響,行色匆匆。
因爲……強勢如此人者,掌握了宮中各處的關節,凡事先有冠冕堂皇的名頭,也不能一手遮天。得維護自個的身份,便要小心人多口雜。
我小聲嘀咕,“那麼辛苦……”
何必來呢。
只不過擠作一處相擁而眠,有時還根本睡死,不知他來回。
“不算辛苦。”
時辰尚早,景元覺坐在牀邊稍歇,揉麪似的在我臉上摸來摸去。忽然又牽起一邊的嘴角,湊過來在眼角親了下,“心疼我呢?”
哼。
我投以一記白眼,轉向另一側。
景元覺笑了聲,手卻沒離開,揉了會夜裡睡皺的耳朵,又在我耳垂上一拽,“比不上你,四品大員不上山,這兒賴牀好睡。”
本想回頭瞪他,後來想想,此人不過嘴壞心軟,我應有些大肚量。
便默默看他出去。看他站在門口揮手招來侍衛,再披着星光,丟下一晃刺眼的笑,親手合上房門。人影從窗外悄然滑過……怏怏閉上了眼。
下午無事,在宮裡走了走。
天青有云,暖風低拂。路過太液池的時候,見着湖邊的一圈柳樹都抽枝冒芽,畫出蔥蔥郁郁的綠色,底下栽種的花卉,爭奇鬥豔開作一堆……才感覺春意之濃,不知不覺就染了大地。
站在湖邊的水閣上,能看見低風的波動掠過湖面,蕩起一圈圈輕淺的漣漪,不斷擴大,消融在彼岸。
“傾城春暖有晴天,花紅柳綠亂眼前。呵……不知寒食何處千樹雪,得來梨開香滿園?”
搖頭晃腦的吟罷,我負手站在那裡,瞅着一目湖光水色,作遠眺清高狀。等了一會,卻沒有人答話。
只得回頭,眼巴巴望着隨我來的公公和侍衛。
若然前幾日那張貼在藍底、一石驚起千波瀾的紙條是他們其中的一人所爲……那麼我給了他有所表示的機會。
卻個個垂手肅立,眼望地面,沒有動靜。
默嘆一口氣。
沒那麼好破解。
“你們,誰知道哪裡有梨花開。”
古琦苑,玉壺庭,楓竹林,洗心潭。
午後散步,在皇宮內苑多少尋常難以近得的地方都緩步走了一遭,以踏青爲名,探訪清麗高雅的雪樹銀花。
考較腳力的事,直走到腿痠腳軟。最後纔是在一處叫藏忻園的小地方,見到幾株算不上最好的瑩白高枝。之下,有一棵尚在沉眠的桂木。
棠梨花映木樨樹……
待看到園子中央那一堆樹林掩映後的疊砌假山時,更釋然。
我的請求是人之常情,道理也很充分。
每逢清明思故人。
父母雙亡的人子,在這個夜晚難以成眠,升起想爲他們盡點孝心的衝動,並不過分。父母大人遠遠葬在北邑,趕不到墓前的兒子想借藏忻園一塊風水寶地,在母親最喜歡的梨花樹下,薄備酒水燭紙,稍事祭奠一下,沒什麼大不妥。
月來一直善受招待的貴客,一點小小的任性,手下理當滿足。
見星光寂寥,月白如紙。
……
對面是座算不上宏偉的假山。五丈寬闊,一丈高低,中間有個人高的洞口,黑黢黢的對着梨木桂樹。
正應了那句:月朗星稀望山門。
裹一件黑色的錦袍,我歪歪坐在蒲團上,任由衣角覆落青青草尖,沾了夜晚的露氣。眼中噙淚,目光發直,呆呆望着面前幾盤水果和酒水,少刻裡,不加掩飾的數次長嗟短嘆。
“抱歉,深夜讓你們出來準備這些,這麼麻煩……”
有人回曰不敢。
我當做沒有聽見,自顧嚥下了聲梗咽。
“生死兩茫茫,歲月何匆匆啊……”
“當時一別,膝下不孝,一晃將近十年。這些年一個人慣了……多少話藏在心裡,無人訴說,也不知,你們能否聽見……”
擡起袖子,我抹了下眼睛。
“如若天上有靈,今夜就下來看看孩兒。哪怕只得一會,讓不孝子,好好磕一個頭罷……”
聲音低微,卻清晰難掩悽楚。最後幾句,是頓了又頓。轉頭時,面上着實透露着不想見人的願望。“接下來的事,蘇鵲一人就好,小公公和幾位侍衛大人,你們……”
他們互相看了幾眼,退開數步。然後又在我持續的注視下,退出了小院的門。
我便收了聲音,在樹下靜靜等候起來。
新月彎彎,像一把窄細的銀勾,勾破黑沉的天幕,遙遙浮在星河一側。夜風起兮,微涼中吐着幽幽的梨棠芬芳,在身邊輕巧的打着圈。
些許的梨花瓣落,小瓢般,鋪在蒲團的四周。
一盞茶,兩盞茶。
一刻。
我悄身退到了木樨樹後,壓低了一根枝條,拿在手裡把玩。眼睛看着無人暗處,耳朵留神聽着周遭的聲音,一片花落,或是一嗡蟲鳴。
庭園一派安靜。只有燃着的淚燭,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音,隨即又散在風中。
又過了一會,遠處傳來鐘樓的鼓聲,兩下,又半。
二更中了。
鬆開了手中的桂枝,看着它彈回高處,輕微的晃了晃。
今夜,怕是不會來了。
有些遺憾。弄出這番動靜,是豁出去的膽大,冒險來此,卻沒有收穫,難免讓人失望。但我又知道,身處深宮,本來諸多禁忌,凡事不由得自己。那遞條子的人物,既然有將消息送到我眼底的神通,就會有近我身旁的機會。
急也不急在一時半刻。
心念定了,便要出來收拾殘局。
樹下臨時搭建的供桌,就是擡來的一張矮几,上面緊緊湊湊的地方,擺着燭臺瓜果,舀了一壺水酒。
此時月光雲後隱卻,桌上火燭將盡。一點如豆光亮,隨風飄忽,照着覆了幾瓣梨花的供果,旁邊空置的酒水,皆是無人問津。
……倒真有些應景的淒涼。
我苦笑了一下,俯身將杯中酒水潑散。
父母高堂,就當是不孝兒子,借花獻佛了吧。
起身時忽察一記呼氣。
那當口恰好陣風颳過,將殘存的燭光吹滅,一瞬落了滿眼的黑暗。什麼也看不到,反倒讓那本該輕微的聲音重重入了耳。
我聽到疾步走來的踏草聲。
向着我。
聲聲快,步步亂。
少時修習的功法似乎全在這場大病中散去,使我於原地不能動彈,又或者那奔來的人有着某種奇異的熟悉,使我安心立定不作退卻。
是上了年紀的女聲,帶着壓抑的驚喜和悲切。
“小侯爺……”
身體凜然一震。
那突然而至的軀體帶着激動的顫抖,將我撲住。不知是在夜風裡待得太久僵了身體,還是衝過來的舉動用了來人太多的勇氣,一經接觸,兩人的分量就沉重壓在左胳膊上,全然超出承受,拽着我一齊往地下坐去。
一起倒在蒲團上,依然緊抓着不放。半邊屁股挨着地上的露水,使我冷得一個哆嗦,又來不及挪開。
“真不敢相信,小侯爺,小侯爺……”
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藉着月光,打量起語無倫次的人。
是個宮娥。看裝束,比一般的宮娥身份要高,身形略胖,上了些年紀。也許是領班宮女一類的女官……卻不是我認識的面孔。
不論過去或現在。
確認了這一點,我低低咳一聲,將她推開。
“您認錯了。”
清楚不帶感情的否認,用力的推卻,明顯讓她楞了一下。
“不會……”她重新發聲,略微發福的圓臉依稀顯露出惶恐和受傷的表情。“不會的,老奴不會認錯……”
堅定又決然。豁出去般摳着左手腕,疼得我幾像裂開。
再一次在記憶裡苦苦搜索。這樣的神情和稱道讓我覺得熟悉,可印象中,又確實想不起這個人。幼時的片段雖然久遠,可拜天生的好記性所賜,身邊人的音容笑貌,至今都歷歷在目。
沒等能想個明白,身前的老婦人鬆開手,忽的膝行退後兩步,在草地上一伏,就地行起叩首大禮來。
“老奴管素娥,原是太長公主貼身俾女,太長公主遠嫁南方時,因爲染疾未能隨侍……先帝年間,老奴見過回京的公主和駙馬……建通元年,建通元年老奴也見過小侯爺……”
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即使立即捂了口,那突然一瞬的聲音還是使得我緊張得站起來,迅速向門口看了看。
庭院深深,草木依舊。沒什麼動靜。
“……管紅姑是你什麼人?”
我深吸一口氣。
這句話脫口,若有什麼陷阱在前面等着,就是傻乎乎的不請自入。可如今熱血上頭,情急之下,已顧不得那許多。
老宮娥哭得太厲害,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着實不易聽清。“老奴的姊姊啊……當年,姊姊跟着公主嫁去了南方……伺候公主和小侯爺……”
是了。
我記起了。
其實不是那麼容易忘記。那位像老母雞一樣護仔,總在挨訓後偷送飯來的紅姑。那位做得一手好針線,卻愛好給少爺扮作女裝的嬤嬤。
……那位流着淚念天不公,又不得不在喃喃中閉眼的婦人。
她們有着五分相似的臉龐和身形,是以最開始,就迷惑了我的眼。
“小侯爺……您的眉眼,就和公主年輕時一模一樣……那天液池邊,老奴簡直不敢相信,您還活着,您真的還活着……”
夜風大了些。
一天梨花,仍舊漫漫飄落,雪片般穿過身旁的低枝,靜靜落到地上,衣上,發上。突然間又想起了那句詩。
棠梨花映木樨樹。
白梨,金枝。是誰良於弄墨,想出這麼絕妙的比擬,點我來此。
清明思冥時。
無聲嘆息一句,環顧四周後,我伸了手去攙扶她。“沒有小侯爺,莫再這樣稱呼。先起來吧。”
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必須在他人起疑之前結束這場談話,我們沒有多少剩下。
月光照不到的假山石後,沒有感懷過去的閒餘,只有匆忙的交談,急切的詢問。
抽噎和安慰中,知道了幾件要緊的事。
她的身份大概屬實。和當年紅姑嬤嬤一樣樸實的人,記着當年的恩情,爲舊主和牽連的胞姊憤怒傷心,還未曾熟識,就連帶着替我落起淚來。
識得了那紙詩句的造詣,就在意料之中,是聞哥爲此番相見牽線搭橋。
早幾月前範師傅曾提過的一個知情宮人,就是她。那時範師傅威逼我的誘餌,卻也是聞哥早作的探訪,想安排相見,不想事情不斷,這位老女官又對前來接洽的人總有戒心,不信藏頭藏尾的陌生人會和故人有關——直到那天太液池畔一場騷亂中,親眼見着了我。
用她的話說,瘋掉的太后認錯了背影,而她,就算燒成灰也不會認錯那付和母親十足相似的眉眼。
我閉着眼苦笑。想當年的小宮俾,如今卻貴爲長泰宮裡爲太后掌事的二等女官,這一樁,卻是意料之外了。
“少爺……”多少次更正之後,這位管嬤嬤終於換了另一個堅持的稱呼,抓着我的手老淚縱橫,大滴落在手背上,“爲什麼回來?您換了身份,做了大官,是……”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卻伸手捂住了她的口,沒讓她繼續說下去。
“嬤嬤,嬤嬤,嬤嬤……”
低聲幾乎耳語。
每喊一聲,就拍一下她的手背。我在黑暗裡低頭,笑得溫柔,“……你會爲我,保守秘密的吧?”
爲了難以啓齒的目的,也會卑鄙如斯。
沒錯,我會。
管嬤嬤晃了一下,驚疑不定的開了口。“少爺……您要做什麼?天……您不能啊!太危險了,這怎麼行……”
的確。
十年一劍的謀劃和臥薪嚐膽的復仇,纔是理所當然。
……哪裡會像我這般不肖,得過且過,遊蕩世間。
老嬤嬤深吸了一口氣。
“少爺,無論您要做什麼,老奴都幫您。可是您千萬,不能拿自己去冒險……公主她就您這麼一個,就您這麼一個了……”
……我只得苦笑。
可嘆就算遊蕩世間,也會害人擔心。
低聲安撫,卻得來更多老人家的淚水。自己傷心之處,無論旁人作何陳情作何表白,她也無法聽進去,只沉浸在過去的記憶裡,泣不成聲。“老天,這是怎麼了!怎麼能,怎麼忍心讓少爺回這裡……”
是啊,是啊。
我也有同問。
我曾是如此的痛恨這裡。
這一座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最宏偉,最壯麗,最莊嚴,也最冷酷,最陰暗,最可怖的殿羣。
我的母親於此出生。
也於此,死去。
“嬤嬤,”我打斷她抽噎的聲音空洞蒼白,就像假山外那一刀病色的月鉤,“我想求你……爲我打探一件事。”
……
那是整座院裡最好的廂房。
絲竹捲簾,工繡布幔,清一色黃花梨木,端麗古雅。
主人坐在裡屋,從不輕易見人。雖然常常能跑進去,趴在她的腿上得些稀罕的果脯,爹進去的時候,卻要在外間先行施禮,等候允准。
我喚她娘,同旁的孩童一樣。爹卻不同旁的男人一樣喚她夫人、娘子,他的是公主,有時還加上殿下。他每日早晚一次,必定前去問候,問她休息是否正常,飲食是否妥當,身體是否安好。如果這時我恰在娘膝上,便能看見,她的臉龐稍微紅一紅。
小時不懂事,會看着這樣的情景咯咯的笑,後來被爹請去吃了頓竹筍炒肉,學會什麼叫作知趣二字。
於是便懂得,凡是捱打捱罵的事,不如先跑去找娘求饒,因爲只要她發話,爹再火大,惟有罷手一條。
可是後來的慘痛證明,除非要死要活的關節,娘不會爲我開口,她規規矩矩、附同夫言,頂多事後,拿果子糕糖來哄,拿瓶瓶罐罐來塗。
再來就學了乖。曉得事實上只要是爹開口的事,無論是興建學堂、搶救古籍還是疏河搭橋,她都無二議。稍待片刻的功夫,她變戲法似的打開那屋子裡靠牆的那幾口沉箱,捧出黃燦燦的珍寶,便什麼疑難雜症,都能藥到病除。
爹常爲此在外慨嘆,大概覺得自己總佔便宜,霸如強盜。他倒不知道,娘每每在他開口請求之後,會在榻上挪來挪去,笑得格外甜羞。
……
我以爲這些是我獨享的秘密,要深藏在心底,決不輕易告訴他們,總要等到大來才能說事,好好、好好笑話。
但機會稍縱即逝。
……
睜開眼睛,對牆嘆了口氣。前半夜翻來覆去大半晌才闔的眼,後半夜睡着睡着又醒來。這樣下去,很快便能見着明天的日出了……
翻個身,想再會一次周公,閉眼,再睜。
再閉眼,再睜。
不對!
此時此刻,應該在城外五十里,在千佛山高廟的佛堂內,在高祖太宗的畫像下,在整隊禁衛的守衛中——
不是這黎明前的暗淡夜色裡,一道模糊的黑影。
我不知道……究竟是我沒有醒來,還是眼前是幻影了。
湊得近些,看見被子隆起的陰影,現出一個側臥的人形,面衝着裡,髮髻鬆鬆綁在頭上,露了肩頭,伸了一隻胳膊在外,發出輕微的鼻息聲。
坦誠的肌膚在朦朧的天光下,現着青銅般幽暗的光澤,像殿門外棲息的吼獸,沉靜,遮掩着氣勢。
又沒有穿着上衣。位尊身貴的人,盡喜歡學皁隸打着赤膊入睡,喜歡作販夫露一隻胳膊在外,墊高樣,打橫壓在枕下。
這些孩子氣的習慣,如今也瞭解泰半。
因爲,我們是這麼近,這麼的近。
近到一尺對臥,溫熱的氣息打在臉上,一縷一縷,拉散我的神智。近到一伸手臂,就能觸碰到脖頸上跳動的脈搏,感受對方生命息息的流淌。
這麼近。
只要,用那麼一點力……
忽然他毫無徵兆的睜開眼——
渾圓的黑瞳,嵌在大片泛青的眼白中,天旋地轉的一剎那,兩點點漆倒轉翻升,變成居高臨下。
左手一瞬被反剪在臉旁,手腕如同上了箍,痛得我說不出話來。
他的右手卻掏在枕頭下,只聽見“啌——”一聲脆響,驟然停止的呼吸裡,也知道那是利刃出鞘的聲音!
等、等等——
心底在大吼,嘴裡卻叫不出一個字,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景元覺!黑暗裡分明的殺意,在繃緊的全身每一寸肌膚上,冷酷、決然,沒有一點的猶豫!
寒光忽閃,冰冷的刀刃碰到脖子那一刻,已經徹底癱軟。
罷了,罷了!
……
一柱香。
沒有想象中的疼痛落下來。
劇烈的心跳裡,壓抑着嚥了口口水,感受它順着嗓子眼,緩緩滑到胃裡……
脖子還好端端的在。
默唸三下。再睜開眼寒光已經不見,只有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對着我,低垂着頭,默默雙手動作。很慢,極慢。
刀在鞘口試了有三次,插了進去。
然後,人影慢慢伏了下來,趴在我身邊。一隻手臂摸索着搭上胸膛,冰涼的觸感使我全身一震,“啊——”
“不叫!不要叫……”景元覺的低聲帶了濃厚的鼻音,捂住我的口。“沒事,沒事的……”
感覺他又把匕首塞回了枕下,往裡挪了挪,貼過來。“……睡了。”
……
怎麼還睡的着!
剛纔有一瞬間,嚇得我三魂去了七魄,差點丟人尿了褲子,現在脖子上還飆着涼颼颼的冷意,後怕得抖個不停,他竟然迷迷糊糊丟下幾個字,就埋頭在我肩上,要重新睡了?
“陛、下!”
我終於忍耐不住,使勁將他推開。
“嗯……嗯。”
眼皮慢慢掀開,反覆幾次,停留在固定的寬度。這回倒像是清醒了些。“蘇鵲……你怎的這麼些汗?”
是啊,我夜半發癲,一身的冷汗。
折騰這麼些時候,外頭天光都漸漸明瞭。
景元覺對着我,不知想什麼,眉頭不高興的皺起來,在半昏半明的陰影裡,顯得更加深黯。“你脖子上?”
他的手伸了過來,碰到的地方,讓我稍覺溼漉。
“——怎麼回事!”被子霍然掀開,他怒視着我,我無奈的看着他。
究竟是怎樣的環境,養出這樣時刻防備的人。
隱隱心疼,又無法訴說。
過了半柱香。景元覺伸手去摸枕下,然後回頭,愣了愣。
“蘇鵲,這……”
我搖頭。知道他不是故意,也並不想接受他的歉意。睡着的人不過是自然而然的反應,而剛纔起碼有那麼一瞬,心存歹意的人,是我。
這真是一個混亂的夜晚。
“怎麼就能回來?”
我轉開話題。
“……那邊不要緊。”景元覺還有些楞,剛睡醒的聲音帶着特有的嘶啞,“外人看不見,明天一早,派個身形差不多的人進轎就行了……”
所以,趕着回來了嗎?
不。
不要這樣。
他沒有說下去,有些不忍的盯着我的脖子。“抱歉,我……”
“……如果換做別人,會住不了手吧?”
這會逼我如此天真的,問出膩味入骨的話。
“不會。”景元覺忽然搖頭,朝我輕輕笑了起來,一掃先前的沉重,甚至還帶着一抹得色,“……別人哪會留牀。”
呃……
如此說來,脖上的疤,倒是榮譽的象徵了。
晨光初明的時候,萬物尚未甦醒。只有清清淡淡的光,裹在早動的人身上。裹着溫熱細膩的舌尖,埋頭在頸上纏綿。
推不開,也許是不想推開。
帶着一點點的刺痛,和更多的、太多的,溫柔包容。看着他頭頂的旋在眼前輕晃,散落烏黑的發,好似一眼漩渦,攪動胸口某處地方,拉人沉陷。
不……
聽不見無聲的吶喊。
這會逼我留戀這樣的時光。會逼我無可救藥的想留下來,想多維持哪怕一點這樣的時光。可是……
這也是奢望。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第四卷,有幾句話要說。
一,這是終結卷
二,有BUG直接拍磚
三,絕不是BE,要有耐心和愛
謝謝大家
注:傾城春暖有晴天,花紅柳綠亂眼前。寒食何處千樹雪,得來梨開香滿園——囫圇改自唐王表《清明日登城春望寄大夫使君》。原詩爲:
春城閒望愛晴天,何處風光不眼前。寒食花開千樹雪,清明日出萬家煙。興來促席唯同舍,醉後狂歌盡少年。聞說鶯啼卻惆悵,詩成不見謝臨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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