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初桃[二]
觀禮座位上響起一陣忍笑聲,我放下拽着捲簾的左手,順勢撫過胸口,心內是鬆了一口氣。還可以txt免費下載到本地閱讀
小丫頭……
你忍的好。
待到笑聲過後,定襄王帶着殘餘笑意的渾厚嗓音隨之響起。“兩位點到爲止,不爭輸贏,一柱長香不落樁下,即可算是勝手。”
定襄王剛剛說完,那邊齊太夫人起了身,只見玄袍飄動,鶴髮低首,她向着景元覺欠身施了一禮後,轉而對着桃林梅花樁上的兩人,中氣十足的朗聲開言:“郡主遠道是客,又爲一介弱質女流,若是萬一過招時有個什麼差池,今日我皇和衆位佳賓面前,實在不美——鵬兒,你要仔細些。”
齊鵬還未答話,郡主的聲音先是軟軟響起。
“玲瓏多謝太夫人關照。”
半臉面具下小丫頭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在樁子上艱難福了個身,歪歪扭扭,晃來晃去,直讓人看得心驚肉跳,恨不得衝上去伸手扶她一把。
卻是又道,“太夫人不必太擔心了,鵬哥哥少年英雄,一身的武藝,將來都是要用在戰場上,爲我大覃安危身先士卒、奮勇殺敵的,又怎麼會……拿來欺負我呢?”
呵、呵呵、呵呵呵。
溪邊衆人頓時響起一片齊整的笑,紛紛揚頭朝着齊小公爺的方向,撫須,掩口,抱臂,各自各般,作出各式會意的指戳。
太遠看不分明齊鵬的臉色,只他那柄銀槍,好似在春風挑起的撫弄中,微有些低落顫抖。
“吭嗤”一聲,是旁邊的張之庭退後一步及時忍住,他改成伸指,狠掐了一下我的手臂,“幾日親身教導,她還真是得盡你的真傳。”
“……啊?”
可憐我得眼觀六路,就不明所以的應了一聲。
樂卿公子聽音,順着場中笑聲先是搖頭,再又涼涼啓口,“我是說蘇氏神功大法,‘得了便宜、還要賣乖’。”
“……說什麼呢,”忙中抽空不滿的瞪他一眼,我又急忙轉頭,生怕錯過梅花樁上接下來的每一個動靜,“喂,看戲啊,看戲。”
鼓聲暫歇,花雨未止。
齊小公爺一手銀纓垂地,一手緩緩擡起,瀟灑大度,道出一個“請”字。
小郡主從腰上解下細鞭,拱了拱手。
一陣風過,桃瓣紛飛,銀纓忽如一條白練抖開,在繁花落錦中,舞成一片耀眼的白芒。
一會過去,那片白花花的光芒卻沒前進或是後退,它只泰然原地綻放,將齊鵬自身護得水滴不進,針插不入。
郡主提了鞭子站在那片銀光之外,似被銀槍捲起的勁風所擾,人站在樁上,晃晃悠悠,幾乎不用齊鵬出手,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一會兒沒有動靜,衆人都在摒息等待,見她仰頭看了四周,“啪”的一聲,提手將長鞭甩上斜高一梢桃枝,抓着鞭子當吊環,穩穩當當新站了樁。
“啊呀。”
“呵……”
“這……可以啊。”
“這下好了……”
“……”
……
瞧着吧。
是不怎麼好看,是有點仗着女流耍賴佔巧的嫌疑,是坦然利用了規則未言明的漏處……可,那又怎麼樣。
我撫鼻輕笑。
齊鵬依舊舞槍成牆,郡主仍然卷鞭掛枝。只是於銀槍帶起的勁風之中,後者慢慢在幾個樹樁間騰挪閃躍,兩人便愈發的接近,直到只維持一樁的站距,長槍作屏,卻也前後奈何不得。
我的功夫在三流以下,遠遠在涼棚裡也看不清那兩人的來回,張之庭又不會武功,因此只得湊到柳氤飛身邊,小聲問她進展。
“齊小公爺是被你一句話就堵得進攻不得,明着一開始就手下留情,後面再怎麼,他也不好意思真傷到郡主。”柳氤飛在簾後目不轉睛看了一會,轉頭語調算是輕鬆,“我看小郡主的鞭子還過得去,只是騰挪閃避找些機會,應當沒有關係。”
說得不錯。一盞茶過去我也終於再度相信,如玲瓏自己所說,她在馬鞭上還是下過幾天功夫。雖說是輕身本事平平,雖說是手足比劃花拳繡腿,但畢竟郡主有根馬鞭拴在樹頂上用作吊繩,在齊鵬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的保守攻擊之下,一時是也不至於有事。
我便回頭去喚,“之庭吹笛,短音。”
笛音依言清亮響起,那梅花樁上的彩色身影沒有片刻猶疑,手一抖,纏在樹枝上的鞭子鬆了幾道,郡主揉身向前撲去。
他們本就相隔幾個梅花樁,郡主幾個搶步,眼看就要撞在銀槍舞成的白芒罩上。
衆人都凝了呼息。
我握緊拳,打從心底爲小郡主的勇氣叫好,又唯恐自己對齊鵬的估計有錯,有個萬一傷到她——
在能尋得一個能安慰自己的答案前,齊鵬的那柄銀槍劃成的圈,散了。
小郡主低着頭橫了心的往前衝,齊小公爺又退了防護圈,幾乎就要貼上去——按照我們事前商量好的對策,對齊鵬臭小子這樣的武功高手,緊貼,抓住——這樣一同進退,不行也至少要拖他下水——
孰料那齊小公爺急中生智,將一柄生風銀槍那麼一轉,登時打橫的臥在兩手之間,當作一根弓簧搬向前這麼一彈——
撞在槍口上的小郡主身子立刻向外飛出,饒是頂上一個馬鞭牢牢拴着、在空中秋千般晃盪幾次也不至於掉下,也險險讓人出了一頭冷汗。
三步開外小郡主終是站穩。長槍挑起,銀花閃爍,又一次白芒屏障施然展開。看着又回到原先,我倒也冷靜下來,瞥一眼場上燃着的長香剩着尚不到一半,咬牙張口。
“繼續吹。”
這一回,小郡主明顯是學乖了些。她繞着圈子,不是變換腳步和馬鞭掛枝,環繞兜近齊鵬。然而齊小公爺卻是警惕,時刻做足了提防,每每小郡主將要近身,他便向後一躍,頓時兩人又離開了有兩丈遠去。
一時,倒成了別樣女進男退的局面。
觀禮席位上一陣一陣的鼓勁之聲,倒是越來越響。
“還吹嗎?”
旁邊張之庭放下笛子,側頭問我。
“嗯,先緩緩……”
話未說完,那邊玲瓏郡主又一個猛衝,直逼向已站在梅花樁陣邊緣的齊小公爺。
人羣一陣驚呼,齊小公爺突然向旁斜斜一掠。
撲過去的小郡主眼前突然消失了人影,不禁有些怔楞,幾乎都要退到梅花樁外的齊鵬卻乘着這個間隙,長槍一挑,正將小郡主掛在樹梢上的馬鞭繞在了自己的槍頭之上,長身一展,凌空躍起。
“不好……”
柳氤飛着急脫口,只見銀光一晃,齊小公爺的槍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半圓——纏在其上的馬鞭自然飛甩開去,小郡主不及脫手,那樣的力道之下,伴着一聲驚詫的嚶叮,小小的身子如同繩下吊着的陀螺,同樣飛甩出去——
那樣的弧度和方向,面對的正是較武場,齊小公爺膽大心細,竟然還能兼顧她落身的安全。
我嘆口氣,無奈的閉眼……
以爲塵埃落定,手卻被張之庭拉了拉。
睜眼,正是所有人驚訝噤聲之時——錯過了剛纔發生的,然,卻可以分明的推斷出,在那落地前的一刻裡,小郡主果斷的鬆開了手裡的馬鞭,在半空中準確的抓住一根劃過身側的樹枝——現在,正單手抓着那樹枝吊在半空之中。
着急上火,再也顧不得許多,我衝出幕僚棚子,直奔到較武場的邊緣,隔着溪水衝着那個搖搖欲墜的彩色身影低吼,“好樣的,做得好!”
小身子好似沒有餘力回頭,只是右側衣袖滑落處,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藕臂,堅定而頑強的,握着頭頂那跟童腕粗細的枝丫。
猛回頭,長香還餘三分之一。梅花樁上,齊小公爺單腳掂在不遠處,劍眉打起結皺,神色複雜,抿脣不語。
再一刻,我轉身疾步走回較武場,向中拱手,“定襄王,按照事前的規定,只要還沒有落地,就不算失敗,是吧?”
衆多起身出座的大人中,定襄王從小郡主身上收回目光,“確實如此。”
“話雖如此,但……”
那邊,齊小公爺的幕僚也已從涼棚中匆忙奔了出來,其中一個紫衣短打的年輕武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扶着膝喘息搶白,“但明顯是玲瓏郡主處於下風,還……還要爭辯這些,做……做什麼……”
“不然!既然是規矩就應當執行,方纔顯出公平。”
我是一步上前,抽出腰間扇子,指在眼前堵住那人的口,“蘇某常聽人說起齊國公府治下十五萬神威軍,令行禁止,法度嚴明,着實令人欽佩——像今日如此小小一條規矩,我方郡主年幼女流,尚能堅持,那齊小公爺少年英武,又豁達通理,更不會是要有所反悔的了!”
“你你、這……”
那紫衣武生被一通急辯塞得面紅耳赤,張口結舌。
那人後面趕出的年紀大些的黃衣書生比他鎮定些,楞了半刻,便盯着定襄王開口,“即使如此,定襄王明辨,若時間截止郡主仍然如此情況,依情依理,也都當是我們小公爺略勝一籌。”
定襄王看看我,再回首看看觀禮席上的景元覺和諸位裁奪,轉回來,苦笑着點頭,“的確。”
別無他法,我只得甩袖轉身嘴上倔強,“時候未到,尚未可知!”
桃瓣依依飛散,長香眼看徐燃。
三分之一長……
四分之一長……
五分之一長……
最終,在場地水邊圍站着的大人們殷殷期盼或是惋惜擔憂中,只剩下小指一截,那麼點長短。
原來在觀禮席上就坐的大部分人,都已經自發起身集中到了這處較武場依着人工小溪的邊緣,不約而同的踮着腳尖、伸長着脖子,巴望着那桃樹枝下小小的、隨風越發搖晃的彩衫羅裙。
廣平郡王幾番欲上前,卻總被身邊眼捷手快的廉王世子及時攔下。到最後,他也只得在溪水一側來來回回的張望、小心翼翼的觀察我和張之庭的顏色,又不敢出口呼喚或是詢問,實在怕是一出聲,就會擾了我們的思慮,更驚了那危樹梢上的懸鳥。
齊小公爺,他仍舊金雞獨立,穩穩當當的立在那根梅花樁上,長槍鬆散的垂在手下,前頭一截,還纏繞着小郡主落下的馬鞭。他並沒有說話,從我們這一邊望去,桃枝和掛件的陰影,恰好遮擋着他的神情。
身旁柳氤飛一直緊張的看着小郡主,此時迴轉,皺眉衝我搖頭。
沒錯,小郡主的身形早已不穩,就那能看見的一截藕臂,手上也已青筋暴突,指頭關節,都變作了青白。
勉勵支撐這麼久,終是怕要不成了。
牙咬緊,我拽住張之庭的袖子,“吹笛,短音!”
張之庭側臉無言看了我一眼,將“秋魚”湊到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