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剎故人

古剎故人

京城,光城門都好大的氣派。

我站在高大雄偉的西華門下感慨非常。

依稀能看見裡面一條鼓樓長街,兩側無數商鋪,中間熙熙攘攘的人潮,摩肩接踵,川流不息。這個地方,消失了幾個人,幾個年頭,真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手續辦好了,進去吧?”

蒙恆過來,遞給我通關文牒。

接過關牒,我拱手道:

“四公子,蒙將軍,幾位軍爺,承蒙你們一路關照,蘇鵲銘感在心。就此別過,各位珍重,他日有緣再見。”

我長揖到底,見四公子微微頷首,便不再多話,轉身離去。

進了城,就急急直奔東萊客棧。小客棧窩在一條暗巷裡,找起來很費了些時間。客棧雖小,好在後面臨了一間寺廟,也落得個清靜。

見了掌櫃,要了上房,放下包裹,立即跑出去。

直直進了客棧後面的普濟寺,買了一把香,在大殿裡磕幾個頭。

捐了幾兩銀子,和尚拿出佈施名冊來,端端正正在上面簽下我的名字。

做完這件事,鬆一口氣。也不急着回客棧,在街上轉悠了一回。畢竟是京城,十個廣平也比不上的繁華。

很快天色轉晚,回到客棧,我沒抱什麼希望的隨口問問,有沒有什麼人來找過我。

掌櫃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本來也沒有這麼快,我回房睡覺。

第二天起個大早,下樓謝了掌櫃招呼,自己上街去尋吃食。走走停停,找到一件看上去清靜的小館,點了一套茶點,吃個乾乾淨淨。

完了便去了榮卉齋,京城最大的字畫買賣。店是老字號,其中古人佳作不少,當朝精品更多,尤其中堂一幅陳荀風的潑墨山水,山巒疊嶂中一條大江滾滾東逝,讓人心潮起伏,歎爲觀止。

我仰頭看了半天,掌櫃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來到身邊。

“這位公子,看來也是個行家。”他摸着鬍子,打量我的神色。

“不敢。”

“看公子風采,必不是尋常人物,可否告知名號?”

我想反正日後也要在你這兒掛牌出售,不如先行結交。

“在下姓蘇,單名一個鵲字。”我拱手施禮道。

掌櫃眼睛滴溜溜的轉。

“……閣下難道是白蓮公子?”

我的名氣應該還沒有廣播到京師,這掌櫃倒也算廣識。

“正是在下的虛名。”我客客氣氣的說。

“哎呀,公子盛名在外,小可是仰慕已久,仰慕已久啊。”掌櫃躬身作揖,笑出了滿臉皺紋。

“掌櫃客氣,不知怎樣稱呼?”

“不敢,姓方。”

“方掌櫃。”

“蒙公子稱呼一句方掌櫃,真是汗顏了。”方掌櫃作勢擦了把汗,“想不到白蓮公子今日大駕光臨小店,事先也沒什麼招呼,公子海涵哪。這個,不知公子是幾時來的京城,打算逗留多久?”

“昨日剛來的,還不知道打算呆多久。也許,將來還要借方掌櫃寶號一用。”

我直接告訴他,省得一來二去的走過場話。

掌櫃面上頓有喜色,“公子肯屈就小號,那真是小號的榮幸。不瞞蘇公子,小號這幾年雖週轉不靈,也曾經賣出過幾幅公子的畫作,凡公子真跡,那都是千金以上啊。”

我心中驚奇,什麼時候有畫作流落到京師,我怎麼不知道?

“哦,不知方掌櫃都經手過蘇鵲哪幾幅拙作?”

“小號機緣淺薄,其實數來也就三副。去年一幅團扇雲雀,今歲又入了一幅羅氏仕女,一張戰馬。”

羅氏仕女是送給醉紅樓裡的頭牌羅孃的,今年年初聽聞她不幸病死,老鴇將那幅畫賣了,也沒什麼稀奇。那幅雲雀,是我畫給長史大人的,長史大人當時就說要送給京中友人,官場浮雲,人情冷淡,現在轉手流落出來,也不奇怪。可那幅戰馬……

該死的葛右軍!

忍下怒氣,我笑問掌櫃,“蘇鵲很是好奇,不知那幾幅拙作,有沒有砸了貴號的招牌?”

我說的客氣,實際是問他賣了多少錢罷了。本來字畫行付給畫師佣金即可,最後的終價是個忌諱,通常不便相詢,可我初到此處,榮卉齋是着意結交,而且他們賣掉的是我的流出品,量他也不會不告訴我。

“蘇公子那三副,俱是上品佳作。達山記得那一幅雲雀,上面有陳荀風大人的題跋,因此最貴,賣了三千兩百金。”

“哦?”

想不到我人未到京城,陳荀風大人竟然已經看過我的畫,還題了跋,臉上微微一熱。心中定下計較,以後一定要登門拜訪這位當世丹青妙手。

“然後是那幅戰馬,端的栩栩如生,掛上一日,就被朝中的周大人看中,出價兩千金。”

兩千金?

我胸中立時怒氣翻涌,好個葛右軍,我賣他兩幅收他兩千兩百金,他到處宣揚,我當初心中還有所不忍,以爲真把他買窮了,想不到啊,他一轉手就白賺一千金,賣我的戰馬,他怎麼不把他那幅大臉拿出來賣?

掌櫃沒注意到我的滾滾怒火,還在繼續說。

“那幅羅氏仕女,則是被內務府的張大人收了去,出價一千二百金,張大人還說,若是以後還有這樣的……”

我已經聽不進去。

氣呼呼的回去,前腳跨進客棧,掌櫃就忙不迭的迎過來。

“公子,剛纔有位大師父來過,說您要訪的耳聰禪師已經回寺,您今晚再去,必能得見。”

耳聰,耳,聰。

“唔,知道了。”

我臉上立時轉晴,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揚,想忍都忍不住。

好容易捱到夜深,悄身從客棧中出來,在無人的小巷中穿行。天上月明如輝,我一襲墨色斗篷,無聲無息貼在民宅院牆下的陰影裡,飛身疾走。

一盞茶後,普濟寺門外點着的長明燈凸現在在黑暗中。

竹篾骨架,白布虯扎……

擋風遮雨,暗夜明察。

站在燈下暖色的光暈裡,我輕輕叩擊寺門。

“咄,咄,咄……”

就好像叩出了自己的心跳。

半晌,裡面想起拖沓的腳步聲,門打開,一個小沙彌歪斜披掛着僧袍,託燭臺而出。

“施主這麼晚了……”

他睡眼惺忪,茫然的看我這個不速之客。

張張嘴正想說辭,他身後一道緇衣忽現,是值夜的大和尚打着燈籠過來查看。緇衣僧見我立在門外,和藹的對小沙彌言道,“這位是住持的朋友,你且下去睡吧。”

看小沙彌的身影遠去,緇衣大和尚回首,淡淡看我一眼:“施主……夜深不見路,百鬼橫出,何道而來?”

我靜靜的想了一下。

“持燈照通途,光在自在,周道循新。(注一)”

“阿彌陀佛,”大和尚合掌讓路,“施主請。”

得其門而入,大善。

亦合掌,“大師先引光明,請。”

寺內無光,隨着他藉着月色穿過寺廟屋檐下清冷的走道,夜色如水,古剎寧靜,我的心卻跳得越來越快,一下一下,撞擊着胸膛。

到一進獨立的小院前,大和尚止步不前,再度對我合掌。

“施主請自便。”

“煩勞了。”

我作禮,目送大和尚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

轉身面向僧房,舉起手來竟然有點遲疑,吸口氣,正要敲門,裡面有人快步朝門口走來。

“鵲兒?”一聲輕喚,壓抑着微顫的欣喜。

我“吱呀”一聲推開油漆剝落的屋門——那個熟悉的身影,穿着月白的袍子,立在燭火昏暗的房裡,清瘦頎長。

他張開雙臂,一張眉清目秀的臉上,漾出滿滿笑意。

“哥!”

我喊了一聲,就撲過去。

杜甫《別蔡十四著作》“異才復間出,周道日惟新。”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語出《詩經?大雅?文王》,是文王昭告天下的話,文曰:“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原意是周雖然是個古老的國家,但上天付與了她新的使命,那就是要求她不斷革新。

這句實際上是湊數(小聲),重點在和尚那麼問蘇鵲那麼答,相互確認,打“哥”的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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