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剋相生

相剋相生

我上前一步,擠出三分笑來,“……四公子,您大駕光臨寒舍,令蘇鵲茅屋蓬蓽生輝,此處風大,快請進去說話?”

景元覺斜睨我,片刻沒有作出理會。最後他一偏頭,“呼啦”一聲笑着展開撒金摺扇,“不進去了,本來就是路過看看,既然你還要招呼客人,不便多加打擾。”

“不打擾,不打擾!今日應着沒什麼事,這不,是去了廣平郡王那一趟剛剛回來,不知,竟然勞您久等……”

“四公子,”話還沒有說完,這廂張之庭默然片刻,忽的接了話,“之庭是蘇大人老友,厚顏進出蘇大人府邸,一向如入自己家門,不需要蘇大人招待什麼。四公子來訪有正事要說,之庭合當迴避。”

說完他拱了拱手,側身讓出一邊的位置,欠身擡手,做了主人般的“請”字。

景元覺偏頭,嘴上還帶着笑,眼睛卻微微眯起。

我吸了一口涼氣。

……這張之庭,好好的抽哪門子瘋,說話也這麼不客氣!

正要打番圓場將就過去,景元覺合上扇子握在手裡,淡淡開了口,“樂卿公子多慮了。流年平常,上下和順,覃朝也說不上有什麼急迫的大事,要臨場勞動翰林大臣。今日,不過就是順道路過,興之所至了,來問一下蘇愛卿,還記不記得當初親口答應的事。”

“……什麼事?”

話題忽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景元覺緩緩轉過頭來,眯起的鳳目,像是勾月的彎刀。

“蘇大人還真是不想記得的事,一點也不往腦子裡去呢。不過沒關係,我這還記得,戊羊陂,東營,中帳……”

七個字,唬的我是立馬一臉慚笑。

“呵呵——之庭你先進去,我隨皇,不,四公子,去去就回。”

張之庭臉色不好看。

無奈胳膊擰不過大腿,他沒說什麼,點頭,轉身對着景元覺再施一禮,自進去了。

剩下我對着景元覺,再提不起骨氣,街上冷風嗖嗖,問的話都添得幾分悽楚,“陛下,不知……究竟有何指教?”

景元覺是迅速收起臉上餘笑,轉身向路邊的馬車,金扇一甩。

“跟着!”

待前後到了車前,纔看見趕車的人,是作了小廝打扮的劉玉,車後還有兩名侍衛模樣的,都帶着寬大的斗笠,看不清面目。

這副樣子,我皇陛下,又是輕裝簡行,私自出宮了。

站在車下,正想回頭問出個所以然,景元覺卻在後面推了我一把,“上去。”

上車,車廂簡易,樸實無華,是路上隨便也撿不出來的常款。馬車幾乎是立刻就走動,那人坐在對面,一字不說,少有的板臉靠在車廂上闔目養神,讓本就透風的車內,更冷到說不出的滲人。

我裹緊了衣領,縮在一邊的角落不敢吭聲。

不知道這是落了什麼古怪。我自問近日沒有做什麼招惹龍顏大怒的事,最近朝裡的風風雨雨也全在他的掌控之下,他有什麼理由不高興?

有道是自古君心難測,今日方知,古人誠不欺我。

上車時已近黃昏,行了一刻,出來再見天日,已然擦黑。

下車我見着那條街,連眨了幾下眼睛。

琿園街。

這條街,以一座前朝遺留的王府花園琿園,也就是如今的廉王府邸命名,寬不過五丈,長不過三裡的地面上,前後浩浩蕩蕩排了十數座王公大臣的大宅,即使在京城,也是個少有的貴戚集中之地,鮮有閒雜人等踏足。

我們立在這條豪富的街上,遠處不知是誰家辦了宴會,笙歌鼓奏悠悠傳來,緩風過處,空氣中還飄蕩着淡淡的酒香。

最是悠閒王侯家啊。

偏面前的宅子,緊閉着兩扇厚重的沉木大門,黑黢黢的隱在傍晚的暮色裡,沒有半分人氣。黑燈瞎火,這時節在熱鬧的街上莫名的陰沉,更別說比照着一路走來,平常人家現在還濃厚着的年節喜氣——檐上的兩個大白燈籠無光暗着,看不清那高處的額板,究竟是什麼題字。

也不敢問,正猶疑間,身旁景元覺開了金口,“這是成王府,我以前的宅子。”

“哦。”

……根本沒有主人住,難怪像一座鬼屋。

看着劉玉邁着碎步上去,輕叩起獅嘴下的黃銅門環,過了片刻,裡面響起幾道有力的腳步聲,有人從內打開門,向景元覺躬身行禮。

是蒙恆,帶着幾個臉不熟的侍衛。

“啓稟陛下,已經備妥。”

景元覺轉頭對我道,“進去吧。”

裡面依舊幽暗無光,我們只跟着前面劉玉掌的一盞燈籠,在沉寂無人的王府舊地穿行。

王府重地,自然是雕樑畫棟,假山流水,只是常年不見了人氣,雖不至於荒廢,也難減幾分清冷。不久進了花園,太陽已經完全落了山,星光又不明顯,黑乎乎的將景物看不分明。

劉玉帶的一條小道不知通往何處,只腳邊那些花草枝蔓,也不知道究竟多久沒有被修剪過,橫生亂長,蓬然紛雜,彷彿地府的鬼樹陰花,冷冽色厲,走不多時,就差點把我絆一跤。

旁邊人拽了我一把,對前面道,“慢一點。”

“……多謝皇上。”

胳膊上那隻手緩緩撤了下去,又往前走,景元覺的聲音在前面,傳來有些模糊,“當時挑這兒,因爲前面是廉王府,拐角是舅舅家,前後住了不到三個月……荒蕪已久了,走路小心些。”

我應了一聲,跟着他小心認着腳下的路,心頭有些堵。

今天的景元覺,好生古怪。

認識這麼久,不是沒見過他嬉皮笑臉,懶散敷衍,或是正經嚴肅,鋒芒畢出,他的面目一向轉得快。但是這些隨時隨地的轉換中,像今天這樣少話不鬱的時候,我想了又想,卻是真的沒有。

跟在後面,恍惚想起他說了一半的話。那年封成王分府,當是永秀十年,先帝入湯時摔了一跤晏駕湯泉宮,然後,然後便……

突然有點感慨,他的府邸,那時,原是選在周府附近的啊。

不一會,劉玉飄在前面的燈籠停了下來,他止住腳步,躬身讓在一旁。

擡頭,眼前竟然是一條低蓬的輕窄小船,靜靜泊在王府花園裡隱隱泛着波光的小湖之中。船上前頭後面,四處蓬角,各掛着一個被火光映成桔色的燈籠,溫暖的色調,將兩面掛着擋風的青色厚紗染成透着柔光的黛色,在夜風中,微微的擺動着。

景元覺從臨時鋪搭的一肘窄的舢板上去,進艙,又出來。

“蘇鵲。”

“哦。”

我反應過來,跟了上去。

船艙不大,只有一臺窄窄的板條桌子,對面各有兩條木板,鑲在船幫上,兩側各有條鐵絲掛鉤垂下勾着,算作座椅。

劉玉執着燈籠跟在我後面上來,手上多了不知從那兒弄來的一個大號食盒,跪在地上,一樣一樣,將那個同樣是板條拼裝的桌子,擺得滿滿鋪鋪。

船身微微搖起來。

蒙恆挽了袖子,帶着斗笠,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船尾,手持一根丈長的撐杆,乍一看去,倒真的像個多年在水上來去的艄公。

劉玉將燈籠掛在艙壁的掛鉤上,自己到艙外升起一個小小的明爐,執着蒲扇蹲在那裡,照看着火光,溫起酒來。

一會兒,聽見船尾的蒙恆輕聲道,“陛下,蘇大人,坐穩了。”

劉玉替我們垂下青紗。

艙頂之上,立刻好似有什麼枝杈之類的東西壓着劃過,發出一陣接連不斷的擦刮之聲。聲響消失之後,一下又沒了動靜,像是小舟無聲無息的,遁入了一片浩渺的水域。

看見我的疑問,景元覺揚起下巴,示意我去看看外面。

掀起厚紗,眼前是兩丈寬黑沉的平靜河道,在兩岸慘白的高門大戶院牆之下,緩慢的流淌。我們的小舟,就在其上順水穿行。

“王府湖泊,通着燕川河道。”

“嗯。”

我坐回來,對着那個仍舊沒什麼表情的人,猶豫着要不要問出口。

他卻先開了口。

“沒什麼,這些天累了,出來轉轉。”

原來是這樣,我輕點頭。這些天他忙着肅清朝廷,明裡暗裡,動作多得我們都看得眼花繚亂,施行的人,說不累那是假的。

景元覺看着我半晌不語,突然,伸出了手指。

“酒。”

我回頭看看,船尾的蓬帳已經再次放了下來,劉玉剛溫了一壺酒送進來,現在又到外面去了。

“別看他了,你,倒酒。”

……

算了,這人今天不對勁,我忍。

一杯酒替他滿上,芳香四溢,果然又是那動不動就拿出來饞人的冰桃梨花國釀。他看着溢滿的酒杯沒動,又伸指道,“佈菜。”

我……

他咧開了嘴。

“蘇鵲,你,得讓我開開心心的過一晚上,算作第一個願望。”

……我欠你的,我忍!

每樣菜都戳了兩筷,給他揀到描金瓷碗裡,往面前一放,我問,“怎樣纔算開心?”

“不知道……”

景元覺提起筷子,揀了碗裡最上面一片黃瓜,放進口裡閉着眼睛嚼,半天,嘟囔了句,“看心情吧。”

……你行。

我僵着,擠半天擠出一臉笑來,乖覺的雙手執起他的酒杯,端起來,柔聲勸道,“皇上,別光吃菜,喝口酒潤潤嗓子?”

他臉上一瞬間明顯閃過一抹得色,然後故意肅了臉,放下筷子,動也不動,只大刺刺的,張開了嘴。

半晌沉寂。

最後我抖着手,默唸忍字心決,把酒送那脣邊,給灌了下去。

喝完之後,那人伸出粉紅的舌頭貓兒般舔了一圈上下嘴脣,微微一笑,仍舊張着口,斜眼撇過來,又賞了我一個金字。

“菜。”

……

哼。

私了是吧,挾私報怨是吧,把我當小廝使是吧?

我弓着身子勉強站在低矮的船艙裡,笑臉迎人。

今夜不是便宜行事,今夜不是尋歡作樂,今夜不是四公子麼……

還懼你何。

不知道四公子殿下,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小爺我今,就當是逢年過節的,發發善心,哄一鬨那家裡跑出來的不懂事的三歲小娃子,行善積德。

挾菜,倒酒,餵飯,灌酒,完了還管擦嘴。

用得是自己的內袖。

突然如此百般配合,景元覺只是開頭的時候睜開眼睛,怪異的瞥了我一下,隨即又安然的閉上,坐在那裡飯來張口,酒來仰頭,安生的享受新任小廝的服務。

一幅要多閒適有多閒適,要多舒坦有多舒坦,要多自滿有多自滿的樣子。

哦不,是德行。

一口五香紅油醃牛肉絲又塞進去,我看着眼前老神在在的人,閉着眼睛用他那張尊貴無比、線條優美、色澤紅潤、油光發亮的金口,優雅的細嚼慢嚥,然後在露出的脖頸上,再度滑下一個陀起的包。

吃完了,狗腿的掀開另一手乾淨的內服袖子,給他擦擦剛纔塞進去時嘴角不小心蹭出來的油光,我不屑的撇嘴。

哼……

料定我不敢倒騰你,是吧。

吃吧吃吧,願君享用。

牛肉,栗子。

再牛肉,再栗子。

還是牛肉,還是栗子。

過一會兒……

就怕你沒這麼自在。

我懂常識。我相信宮裡的廚子諳熟食物相剋之道,不會同時給做這兩樣。我也相信劉玉專門伺候人的,配菜上桌肯定知道這點忌諱。可惜……

他在外面。

那糖炒栗子是今早間買的,揣在我懷裡。

一隻手突然打橫伸出來,擋住了我遞到口邊的酒杯。

景元覺張了眼,輕輕推開那酒杯,蹙着眉道,“先不喝了……好像有些醉。”

“哦,那喝點茶吧。”

我殷勤的撤下酒杯,換上茶杯,小心端給他。

他喝了一口就喝不下去,搖搖頭讓我放回去。

“好些了嗎?”

我假惺惺的問。

他臉色不大好,坐了一會,才又開口,“好像……真有些醉了。”

那不是醉,那是反胃,活該的你。

我一邊候着,狀似關心的安慰他,“可能是船搖的,坐着歇會吧。”

“唔……”

景元覺猛地捂着嘴站起來,越過我就往艙後跑——人剛出簾子,就聽見外面劉玉的驚喚之中,嘩啦嘩啦的一陣水聲。

我搖着頭從艙內鑽出去,看見身後的水面漂浮着長長一道白物,人還扶在船幫上乾嘔,蒙恆在搭脈,劉玉驚慌失措的在替他撫背順氣。

“……沒事吧?”

這樣子我也嚇了一跳,就給他吃了幾顆板栗啊,有……這麼厲害?

沒吃多少東西,這會已經吐無可吐,稀稀拉拉嘔出的,都是酸水。

蒙恆探完脈,站起來,向後面的水面作了一個手勢,對我道,“沒什麼大礙,吐出來就好了。”

一時我有些心虛,訕訕着蹲下,幫劉玉去扶景元覺。那人整個吐慘了,慘白着一張臉,半個身子歪斜在我身上,忍着噁心壓下喘氣,還擡頭費勁跟蒙恆說話。

“沒事……叫他們別上來。”

“是。”

蒙恆又向後面的水面作了一個手勢,剛纔隱隱接近的黑色船影,又小了下去。

這會劉玉拿了水杯給景元覺漱了口,又不知道從哪找出塊沾水的熱毛巾來,幫他擦臉擦手,聲音都帶了哭腔,“爺,您沒事吧?要不要回去啊?”

景元覺歇了一會才答他。

“不用,難得出來……吐過就好了。”

我坐在邊上,老老實實的伸胳膊攬着他,一動也不敢亂動。現下已經幾分後悔了。誰知道,這人平時看着如狼似虎,精神奕奕,牛肉加幾個栗子就……

胸中正七上八下的,他微微擡了頭,“……大概最近休息不好,喝了酒,暈船。”

我心裡有愧,張了嘴,啞口。

“別擔心。”

……被害人,安慰兇手。我那個心裡,真的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難過的看着額角還淌着虛汗的人,幾番張口,到底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見狀不知錯以爲了什麼,費勁往我身上靠了又靠,壓低聲道,“不關你的事……別亂想!”

……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追文辛苦了,鞠躬

改了卷標和分卷,之前就想改的,看了kl大人的評,仔細想了一下還是改了比較妥當,文分四卷,就是惡俗的春夏秋冬(汗),清楚明顯吧?(繼續汗)

文還長,追文辛苦,可以攢了再看,舉手保證不會坑,但素,就慢了(汗啊汗)

這一卷算是主要描寫感情(對牽小手情節不要期待太大呀,該有的總會有的,滿頭汗)

下一卷收網完結,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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