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作假時

真作假時

不會錯!

巨大的驚喜涌上心頭,幾乎難以承受。我急惶的奔上去,然而纔不到三步,頸上——多添了無數冰涼。

不知道從何冒出的兵刃,齊齊的圍了一圈,在稍嫌黯淡的月色下,展現着隱蔽的、滲人的青光。

“幹什麼!”張之庭大吼起來,“你們要幹什麼!”

我只望着當中的人。其實與動手的衛士無關——罷了。今天連天降不詳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都說出來了,也就不在乎,直呼聖上名諱這點大膽。

那人穩住了馬匹,沒有再開口。隔着一層朦朧的月光,頭部微微□□,似乎正在分辨。

俄頃,伸出了左手。

五指平攤……掌心向上的姿勢。

架在我脖子上的兵器無聲無息的消失了,就如同它們兀然出現時一樣詭譎。那些人牽着馬繮直挺挺的站立在周圍,恍如一切從未發生。

我回頭看了一眼我的朋友。

隔着人牆,他的面容並不分清。我努力的眨了眨眼,仍然沒有什麼補益。忽然想到了那麼一句話。

天之將明,其黑尤烈……果然是不錯。

我衝他瀟灑的揮了揮手,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見。揮過後,這隻手也沒有放下,而是直接越過衛士,遞到了一直等待的另一隻上。

……

指尖泛着夜晚奔波的寒涼,掌心處,卻有一如既往的熱度。

五指合攏一用勁,讓我趁着那股勢,躍然馬上。

五更初刻的時候,我們由雜役房的入口進宮。

路上迷迷糊糊的,有手攬在腰間,有肩窩可以倚靠,心暫且安穩下來,在顛簸中幾乎睡着。只是背後隔着一層衣料,似乎並不那麼柔軟。

我想那是貼身的甲冑。曾經在重華宮見過一次,薄薄密密的,全用金絲鉤線,掛在架子上熠熠生光。

他們好像在馬掌上裹了皮革,行路時,就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響。因此入了宮,還能一路在宮裡小跑,直到面對重重的宮殿臺階之下,景元覺纔在我耳邊說,“醒醒……我們到了。”

上階時,跟着的數十騎人馬都已不見蹤影。只有劉玉提着一盞宮燈,遙遙候在白玉階上,背後重華宮的大殿,昏昏暗暗,僅留着入寢時兩三盞留夜的燈光。

錯身時劉玉望了望我,作爲一個本分的奴才,他什麼也沒有說。

景元覺依舊牽着我的手,簡單的吩咐,“打水梳洗,朕累了。”

是很累。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麼累過。也不是因爲昨夜起就沒有睡,而是因爲其他的,心知肚明的原因。

入房就撐着額頭坐在椅上,闔一會眼,聽那廂景元覺悉悉索索的脫衣。一會兒,是金縷衣擱在椅子上琳琅的相擊,一會兒,是銅製腰釦搭在桌子上的悶響,一會兒,又是牛皮靴子踢踏在地毯上的砰咚。

再也忍不住了。

我站起來,越過隔開我們的屏風,那一個背對的身影,精壯矯健。

“怎麼了?”

他愣了一下,沒有回頭,略略驚訝的問。

鼻端熟悉的龍涎香味,使人心神安定。手下光滑緊緻的肌理,使人心生流連。我不回答,景元覺也就停下了更衣的動作,不再說話。

時間慢慢的流逝,如同指間的沙。宮燈默契的昏暗着,透出滿室旖旎的光。諾大的皇宮陷在天明前深沉無言的睡眠裡,尚未醒來。

不知這樣的時刻,他是否有所感觸。

而我,在想着……

多年的艱辛,鑄成這人的強大和堅韌。

像一座山。

就這麼靠在他的肩背上,感覺……

像靠着大地的脊樑。

我不敢想象,這脊樑轟然倒塌時,天地山河將有的變色。也不敢想象,那一刻,內心無法迴避的折磨。

頓了一會再開口,景元覺拍了拍我的手,帶了一絲調侃,“我還光着呢。”

說話間他硬扭過身來,鼻尖碰到我的臉頰,低頭蹭了兩下。他動手解我身上的袍子,解到腰帶時,一塊東西掉下來,砸到地上前,被他撈在手裡。

“噢,差一點。”

他笑着說。

我順着他的目光垂下眼去,好一朵石上的花。

一開始,就已經註定。

沒有將來的現在,見不了春光的雪,結不出果實的花。

“發什麼愣呢?”

景元覺把玉佩塞在我的手裡,伸手扒了一下我的額頭,還沒有碰到多少又縮回去,“這是怎麼回事?”

“……起風時,瓦礫敲破了頭。”

他皺着眉看着,一會嘆了口氣,轉身去架子上拿就寢的衣物,迅速披在身上,邊動作邊問,“那還出去喝酒?今天滿街狼籍,有什麼樂趣。”

我站在原地瞅着他,一枚玉佩緊緊在手心按住,硌得生疼。

頓了片刻,我問他,“當日,爲什麼來函谷?”

景元覺的動作明顯遲緩。

他疑惑的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爲什麼這麼問,更不明白這麼問的用意。套了一半的外褂被他搭在肩膀上,全無一點該有的風采可言。

然而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好羞澀。

屋子裡便響起了一個平鋪直敘的聲音,“下午,聽說你去了晉陵。當時,你爲什麼來的函谷,今天,我就是爲什麼去的西門。可惜到了門口,遇上限行。所以,所以,我就……”

我的話沒有能夠說完。

景元覺忽然像豹子一樣奔過來,耷拉在肩上的外褂向後扯着,幾乎像拉起了一面旗——

這是一個餓虎撲食的動作。火熱的吻疾風驟雨一般落在脣上,臉上,眼上,還有我能想到的每一處。

我還有許多想說的話,其中包括今天下定決心要說的,還有今天再不說,也許,就沒有機會能夠說的。

可是都沒有來得及。

甚至來不及走兩步到屏風後的牀,就在地毯上。

甚至不多一會兒,不知誰的手腳,就撞翻了屏風。

景元覺是那麼激烈和急切,像是一隻狂野的獸。而我,毫不羞愧的說,也絕沒有君子絲毫的風度。

直到他硬生生的挺進來時,那種撕裂和夾縫的疼痛,才讓我們兩人在迫不及待中稍稍停了一刻。

“蘇鵲,蘇鵲,蘇鵲……”

他喃喃的說,不停的吻在我的耳窩裡,呼應着我劇烈的喘息和顫抖,“我管不住自己,我管不住自己了……”

誰明白我就生存在那種愉悅和痛苦的交融中,像一條瀕死的魚。

景元覺不知道,他此刻的猶豫,已經變成一種殘忍。

我費力的擡起頭來,回抱的咬了一口他的耳朵,聽到他的低叫,在他耳邊笑,“呼,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

他的回答是一手攬上我的脖子,火熱的胸膛壓在我的身上,攤開的五指,緩緩嵌進我的指間。然後……

“啊啊!”

東方既白時,兩具汗涔涔的軀體仍舊交纏在一起。□□的餘韻已經過去,然而景元覺埋身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

名貴的地毯,早抓得斑斑禿禿。身邊脫下的衣服,也早扯得亂七八糟。

他騰出一隻手,緩慢的梳理着我汗溼的額發。藉着外面的晨光,我能夠看清他臉上的慵懶和溫柔。

“這是真的嗎……”

他自己問的有點茫然,然而一會兒,就換了確信的語氣,眼睛裡閃爍着篤定的光芒,“告訴我,這是真的。”

誰知道呢。

如果你說的是背叛和欺瞞,那麼……假作真時,真亦假。如果你說的是感情和承諾,那麼……真作假時,假亦真。

這個世上,也許並沒有那麼分明的一條界線。

我已經累得連動一下指尖都嫌費力,可一想到這個今天才想明的道理,還是不由得牽起嘴角。

景元覺似乎是滿意的嘆了一聲。

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脖頸,肌膚被這種舒服的感覺刺激着,打了個顫。然後,就覺得不對了,“……喂。”

他的精力似乎是無窮的。特別在我有話說的時候,喜歡樂此不疲。

“再一次……”

“喂……啊!啊……”

這一回沒能睜着眼扛過去。暈暈乎乎間,舌間有苦澀的藥味,還有景元覺附耳哄騙孩子般的話,“喝了好好睡,不着涼……乖。”

睡着時做了很多夢。前後顛倒的,反覆重來的,斷斷續續,雜亂紛繁。像是纏繞不放的絲,織成一張大網,越是掙脫就陷得越深。也不知過了多久,睜眼時恍惚的覺得,手腳都被僵硬的捆束久了,失卻了活動的能力。

有張潮溼冰冷的布在我臉上輕輕擦拭。聚了力氣凝神看,才發現是重華宮慣常伺候的兩個小公公,低頭蹲在地上,一個端着水盆,一個在水盆裡絞着一塊絹帕。他們背後的窗框裡,透出夕陽昏黃而不刺眼的光。

這一覺睡了好久,太陽穴隱隱作痛。

等到端盆子的小公公擡眼看到我醒着望他的時候,楞了一下。兩人繼而迅速換了跪下的姿勢,端着水盆、抓着絹帕匆匆行禮。

“皇上在哪裡?”

我開門見山的問。

自己的聲音啞得厲害,想到昨夜放浪的一幕,引起的動靜不大也不會小,沒什麼話好說。

“大人受寒了,陛下讓、讓您留在此處休息。”端盆的小公公並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結結巴巴的解釋着其他,“大人,奴才去叫太醫,您先、先待一會兒,有什麼不、不舒服就吩咐,可、可好?”

身上是不對勁,可是現在並不是多做這些理會的時候。我撐着牀坐起來,腦袋裡似乎有幾個小人在暈乎乎的亂轉。

“告訴我皇上在哪裡。”

那兩人交換看了一眼。端盆的把盆放到了地上。“大人,陛下這會正忙,您有事吩咐一聲,奴才去、去找玉公公通報就是……”

我不再多言。

下了地,旁邊衣架上倒是有乾淨的衣物,披在身上邊繫腰帶就邊往外走,那兩個小公公也不敢多話。

重華宮外掛起了巨大的紅色燈籠,敞開着平時緊閉的門。

主殿前長長的臺階鋪了一層紅毯,沿路擺放着花盆,一直通到太液池畔的迴廊。對面也有一條同樣的紅毯自長泰宮延伸而來,上面閃閃點點,是許多金紙的碎屑和新鮮的花瓣。

身邊來往的宮娥,在袖上挽了紅色的披紗,而公公的青袍,則罩了紅色的紗褂。我走上回廊,看到湖邊守衛的禁衛,甲冑上多了紅色的束腰。

我頓足扭頭,輕輕問跟在身後的兩個小公公,“——這是怎麼回事?”

聽完答案之後,腦袋裡的一羣小人已經停止奔跑,開始打架了。

他們說,我因爲過於疲倦,睡了一天。

整整一天。

意思是從七日的清晨,直到八日的傍晚。

意味着當我披頭散髮的站在太液池畔的長廊下時,陛下特賜給御妹的天子鑾駕,已經早早載着頭戴鳳冠、身穿霞帔的惠恬公主,從孃家太后的長泰宮一路緩緩經過,踏出了紅牆宮門。

“大……大人?”

我的臉色一定變得極爲駭然,或許是滿面猙獰也不一定。因爲明顯的,嚇到了此前特意給我解釋的人。

“……告訴我,皇上在哪裡。”

他們並不知曉景元覺在何處。公主出閣已經是兩個時辰以前的事,縱使公主的兄長只需要參加婚禮的晚宴,也不知在那之前還需要他做些什麼,而這兩個一直待在重華宮裡照顧我的小公公,又哪裡會知曉。

要穿出福兮門,身後一直戰戰兢兢跟着的小公公撲通跪在地上——兩邊排立的禁衛比平時多些,卻依然獨自杵立,對門口發生的事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大人,奴才不、不能出內宮的……您身子未好,又是要去哪裡?”

“回頭怪罪下來,奴才死一萬次也擔、擔不起……”

我問守衛福兮門的將領,將領說公主出閣後,未曾見到陛下經過福兮門。他在這裡當值一天,其他的也不清楚。

夕陽漸漸西下,天色將晚。

諾大的皇宮裡,景元覺在何處?又或者,他已經出了宮,而我甚至來不及,來不及——

“蘇大人怎麼在這裡?”

蒙恆手下的侍衛羅三思,着了一身禁衛的輕甲,站在紅牆下露出一口白牙,“卑職正要去找您,上面吩咐加強禁戒,要我帶人保衛您安全。您這是……”

“皇上在哪裡!”

他被我突然抓住他的手嚇住,頓了幾分才答,“在、在弘文殿更衣……”

我闔上雙目,嘆了一口氣。胸腹間有種感覺,就好像有股熱流從內涌起,滾水一樣散開,融化了方纔還僵硬成冰的身體。

“不必管了……帶我去見他。現在!”

景元覺真的在殿內更衣。

公主出閣是一件大事,先帝已崩,長兄爲父,即使只是一樁形式上的婚姻,他也要齋戒,沐浴,更衣,正容。

我未經通報衝進去的時候,景元覺繁複的墨龍正袍才穿了一半,而所有的宮娥和公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訝然的呆看我。

景元覺在人羣中擡起了頭,眼中也帶了驚詫。

我就在殿中衆人驚異又迷惑的目光中站定腳步,緩緩平息了一路奔走的喘息,然後擡起右手,“下去。”

滿室寂靜。

沒有人立即聽從我的話,他們停着手裡的活,不安的張望着。就連善察旁人心思的劉玉,也只是慢慢直起身,疑慮的轉頭,用目光詢問景元覺的意思。

這是自然的。天子面前,沒有人有命令的權力。我想這些久在宮中的宮人,大概還是頭一次見到過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犯這種不要命的忌諱。

我又說了一遍,“下去。”

這回已經帶了不合身份的威嚇。冷硬,乾啞,不容妥協。

劉玉先晃了一下身形。他的手上還託着呈給景元覺玉帶漆盤,半蹲半躬的樣子,看起來極爲滑稽。

其他人都看着他的眼色,他看着他的主子。

一派靜謐中,景元覺開了口。

“蘇鵲。”

這一聲,低而清晰。似是張口喚來的隨意,又似是海岸邊潮水拍打沙灘的那種輕柔,溫潤,含蓄,包容,動聽之極。

我緩過神來的時候,滿屋的下人已經走得一個不剩。景元覺獨自立在大殿中央,衣袍穿了一半,他也不去管,安靜無聲,定定望着我。

天色已經全暗了,大殿裡就算點着燈,也並不能隔着五步之遙,看清對方細微的容顏。

我往前邁了一步,聽見景元覺說,“這麼快就想我了?”

依然是輕柔的語調,平緩溫和,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

“我醒來見不到你。”

他在聽見之後,輕輕笑了一聲。

這時我已經站到了景元覺的面前。他一直等着,此刻垂下眼簾看着我,點漆的眸子映着殿中跳躍的燭光,一閃一閃,似乎並未包含任何特別的感情,又似乎深邃的,包含了太多的感情。

“我在這。”

他突然張口,偏着頭認認真真念道。

這樣笨拙而又膩味的對話,讓我不禁想要發笑。頓了一頓,掰開景元覺托住腰間玉璧、垂緞的手,接過了那些累贅,“我來。”

天子正式的禮袍複雜而又厚重。

好在先前主要的工序,已經由盡責的宮娥們完成,只剩下裡外腰帶,和內外三層步步相擊的金飾,佩玉。

結果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腰釦上一隻鏤空鑲金的龍爪,劃破了手指。

“果真是兇獸……”

真龍五爪,蹲下身細細去看那隻造孽的小龍,果然比別種更多了一爪。

“嗯。”

景元覺用騰出來的手,把我冒血的指頭捏到了口邊,溫熱的舌尖舔過後,他便含在嘴裡,輕輕的唆。

我掙了一下沒抽回來,於是放棄的側開頭。只是那種灼人的溫度,由指尖敏銳的傳回,好像一直、一直通到心頭。

“你貴爲天子,大概一輩子,身邊也總會有是非不斷。”大殿裡靜悄悄的,只有我枯澀的聲音響起,接着迴響,聽着難受,“若是有人不服,有人作亂,你是不是就用這爪子,拍一拍他……”

景元覺頓了一刻,在我指尖上咬了一口。

“姑息養奸,致貽禍患。”

他慢慢吐出我的手指,好似意猶未盡,探身在我臉頰上親一口,再親一口,直到許久之後,纔將脣貼在那裡,昂然緩道,“我能活到今天,自然不是面慈心善……”

我垂眸點頭。

他沒有離開多遠的脣,因爲這個不經意的動作,又一次輕柔的擦到。景元覺乾脆加深了這個親吻。

早知如此的。

只不過不死心,又確認了一次。

所以當初,我想勸阻的人,便是聞哥。

所以如今,我要保護的人,也是聞哥,而……

我也不知道。

冗長叫人窒息的吻終於結束了。太過用力的結果,是連景元覺的氣息也有點不穩,他的脣碰着我的鼻尖,蜻蜓點水的擦碰,“蘇鵲……即使這樣,你也會在我身邊?”

即使怎樣……

即使你是這樣的人,還是,即使有這樣的事。

我已經放棄了那條精神的五爪金龍,反把空出的左手,緩緩伸入了他的衣間。正裝的衣袍層層疊疊,卻勝在其下所有的通路,都在脅下一條。

裡面柔韌的肌膚,光潔細膩,富於彈性。肌理中蘊含的熱度和力量,更讓指腹不斷流連,逡巡徘徊。

碰到胸上凸起的時候,景元覺吐了一口氣。我將手停在那裡,提起腳跟,貼近他的耳廓,“不論怎樣……”

都會在你身邊。

景元覺往後退了一小步,攬住我的腰,苦笑着輕嘆,“你是在誘惑我……”

宮燈的火光朦朦朧朧,灑着暖洋洋的橘色,在他傾側的臉頰上留下深刻的陰影,顯得那張本來輪廓分明的面龐,無端惹人心跳。

這樣的時刻,竟是如此稀少。

人總是在錯過的時候,纔會遺憾當初。

退開一肘的距離,我衝他慢慢彎起嘴角,舉了右手,徐徐拉扯胸前的衣帶,感覺秋夜的涼意,一點點爬上敞懷的胸口,“那麼……你受不受誘惑?”

景元覺望着我,從肩頭,到腰腹。漸漸眼神有些迷離,但一會兒,忽然又闔上,仰頭低低的笑。

他睜開眼睛,一雙眸子閃爍發亮,卻按住了探入腰間的手。

“酒筵的時辰,快到了。”

“那又怎樣。”

他再度低低的笑起來,爲這個難得任性的答案。“蘇鵲,我的袍子會亂。”

“我不會讓它亂。”

景元覺愣了一剎。

“呵,呵呵……”

繼而他俯在我的肩頭低聲大笑,爲了明瞭我的意思,爲了這個罕見大膽的表白。噙着滿臉的笑意,他的手滑到我的腰釦,靈巧的一旋,那小小的玩意就“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好,如你所願。”

……

一切平息的時候,我仍舊着迷的看着他。

無論是享受時眯着眼無聲的嘆息,還是達到頂峰時,喉頭輕微的顫動,或是情潮淡去後,仰在榻上慵懶滿足的姿態……

從開始到結束,從細枝到末節。

沒有眨眼的空餘。

每一時,每一刻,都是想要記住的表情。

要收在眼底,記在心底。把這樣的景元覺,還有那樣的景元覺,點點滴滴……再見時,纔不會認錯。

腰痠得要命,彷彿再動一下就會夭折。便縱容自己慢慢趴在他的胸膛上,將一件本來幾乎完好的禮袍,壓出幾分不明顯的褶皺。

景元覺擡了一隻手,輕輕的順着我溼透的發。

我看見他幾次張口,可好像又不知道要說什麼,還是慢慢閉上。最終,他停止了順發的動作,手移到我的腰間,使着勁力捏了捏,借勢退出我的身體。

後來,我趴在大覃天子書房小憩的軟榻上,聽見景元覺起身整理衣物的聲響,一直沒有回頭去看。

沒有必要了。

他臨走時,撿起地上的衣物披在我的背上,俯身在臉頰落下一個吻,貼着耳畔輕語,“我真的要走了……有什麼話,回來慢慢說。”

大門緩慢的關上了。

那聲沉悶的吱呀,冷酷而又痛苦。

趴了不知多久之後,我才從榻上坐起。弘文殿裡極靜,黯淡的宮燈燈火交錯間,只有我自己呼吸的起伏。

披了衣下地,身後硬來的傷,沒有給人一分僥倖的餘地。

幾步路的拖沓裡,遠處一陣深沉遼遠的鼓聲幽幽蕩蕩,穿破長空。而後,肅穆渾厚的鐘聲鳴響,悠揚低迴。

定更入夜了。

我闔了闔眼。再睜開,看向天子桌案後,那裡一直祭着的上好古劍。

據說,那是太宗征戰天下,用過的寶器。

作者有話要說:注: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漢.無名氏《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

有親們提問,故特別註解如下:

小蘇:“當日,爲什麼來函谷?”

小蘇:“下午,聽說你去了晉陵。當時,你爲什麼來的函谷,今天,我就是爲什麼去的西門……”

關於函谷的那一部分情節請看。直白的翻譯過來,就素這樣的:

當時,你是如何的愛着我,現在,我就是如何的愛着你……

請原諒俺想不出更浪漫的話,只能安排某人狼化了。

小蘇:“如果你說的是背叛和欺瞞,那麼……假作真時,真亦假。如果你說的是感情和承諾,那麼……真作假時,假亦真。”

小蘇對景元覺是否有所隱瞞呢,有的。以小蘇初見時的身份、身世、毫無芥蒂的居心看似真的,其實是假的。小景和小蘇之間的信任建築在這個基礎上,即使真的有,背叛也使它變得虛假。

小蘇對景元覺的感情是否有假呢,現在我們知道,沒有。這樣一個真摯的東西看似虛幻,它卻是真實存在的。在這個感情上許下的承諾,即使是無法實現的假話,也比實話更具有意義。

請原諒我曲解了曹雪芹大人的話。

原文是這樣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曹雪芹撰太虛幻境聯

對聯所言,把假當真,則真的便成了假的了;把沒有的視爲有的,有的也就成了沒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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