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會迷局
八月十四。別忘記了收藏本小說章節,
廉王府在京城東北角,東萊客棧在南,僱了輛馬車,酉時過半動身,近戌時方纔抵達。
上得臺衙,看見門前知客,還沒遞帖,知客便道,“這位公子隨我進來便是。”
便跟了進去。
進門不久,我心中暗歎,廉王果然不愧是當今皇朝第一王,稱號雖“廉”,府第卻是諾大一座,就我所走過的路徑來估算,堪堪可比四座廣平郡王府了。
知客停在中庭外門,向內一指。
“公子這裡進去。”
“多謝。”
我謝過知客,跨進廳門。
然後就愣在那裡。
一眼望去,二十丈見方的中庭,中間撐起了十丈的藤架,那些稀疏的枝枝蔓蔓下,零星掛着十餘個小巧精緻的花燈,各形各色,在晚風中左右搖擺出不同的溫暖燈影。
這情形看起來確實是花燈會,只是……
花架上下零散坐着、站着的人至少有二三十個,有的錦衣華服,有的粗布棉衫,可細細看了,竟清一色全是楚楚公子,青年才俊。
那些人中有人在研究花架下彩燈上的燈謎,有人在獨自苦思冥想,有人在和旁人說話,我進來,只有個別擡頭看了一下,並沒人多加註意。
這還不算,諾大的場上,除了這些看起來和我差不多的年輕人,沒有一個看起來像主人的人,甚至沒有僕役丫鬟。
我呆住,這是什麼場面?
正疑惑間,有人摘一船形小花燈,走上中廳臺階,對着前殿裡緊閉的門扉高聲說道:
“謎十七,夜深留客——請神容易送神難。”
有好些人發出“哦”、“妙啊”、“高明”之類的應和之聲。
紅漆雕花門開了,摘燈人趾高氣昂的看了下面衆人一眼,邁步進去,門在我們眼前再次合上。
我胸中明白幾分,向旁邊坐着一書生施禮:“兄臺,請問可是以謎解謎,方可進去?”
那人擡頭:“正是如此。”
“不知可是隨便選一個燈謎即可?”
“是。那左邊掛的奇數燈籠是求字的,右邊掛的偶數燈籠是求成語的。求字的好解些,現在沒剩幾個了。”
那書生甚是好心,一一爲我解說。
我想了想,接着問:“解謎可要有什麼對仗嗎?”
“沒說,可自然是越雅越好。”
“你怎麼現在纔來,那柱香就要燒完了,燒完就結束了。”旁邊站着的一人插嘴說,指指廣場的一邊。
我看向那處他所指案臺上燃着的香,在風裡顫顫巍巍立着,還剩不到一指節。
就在我看着的時候,一截燒白的香灰,突的落下。
心中惡寒。
廉王府做客的門檻,還真高。
惡寒未過,怒火已騰的竄起,甩手上前,自花架上取下一個沒人要的兔子燈籠。
“謎三十二,棄女,打一成語。”上面寫着。
掃一眼,我提着燈籠越過人羣上前,衝着緊閉的門扉朗聲說道,“謎三十二,棄女——注重!”
重門“吱呀”一聲洞開,一個丫環在裡面屈膝福身。
“公子請進。”
把燈籠丟給她,我大步跨過門檻。
幾步帶過,竟然又是一個小廳,竟然又是十幾個人站成一堆。我冷哼,看看廳中除了一羣書生,只有兩位丫環。
心中怒意更盛,捅了捅前面的人。
“兄臺,現下是什麼節目?”我冷冷的問。
“對對子。”
那人示意我看前面。
中堂上掛半截對聯,寫的倒是行雲流水。
“普天共賞中秋月,月中天,天中月,上下團圓好聚”
天月纏,上中下,好刁的上聯。
這時其中一位較年長的丫環看看案几上燃的香,施然說道:
“各位公子得罪,掀聯了。”
她說完取了牆角晾衣的長鉤,踮腳去勾那吊在橫樑上半副對子的豎簾。簾子取下來,丫環小心的捲起,我正看着,忽然聽見身邊衆人不住的哀嘆,看看都是落寞不甘心的樣子,一愣,又是這套!
疾步走到那無事的丫環面前,長揖一禮。
“請問姐姐,小生進來晚了,不知這對子是要當衆說出,”我故作惶恐的問,“還是要……悄悄告訴你們呢?”
說到最後一句,我嘴角上揚……
勾成一個招牌的微笑。
那丫環有片刻愣神,然後臉騰的紅了,她和那取聯的丫環對看一眼,衝我嬌羞一笑,脣邊現出兩個小巧的酒窩。
“還有點時間,公子若是想好了,請自去那邊寫好,奴家……替公子送進去。”
她蔥指一點,我看見旁邊原來有桌子,有文房四寶。
人一生氣,真是兩眼昏花,這麼明顯的東西都看不見了。
“多謝兩位姐姐,這就好了。”我說,忙到桌邊鋪好宣紙。
沉下心思,吸一口氣,再提筆。
不然,真要把字寫得飛了。
“浮世自知寒暖心,心在世,世在心,出入寂寞難分”
遞給那位丫環,她略一看,笑道:“公子不必等了,跟奴家一起進去便是。”
我應聲不語,心中暗暗吃驚,廉王府上,連個丫環都有這般學識。
送我來的丫環領我到了裡進,道了個萬福,紅着臉給我開門。
衝她笑笑,我邁步進去。
大概是個茶廳,還有七八個人站着。
我現下已經不生氣了,氣過了。我倒是要看看,這番把戲,要玩到什麼時候。
可是進來遠遠看見了幾個棋盤,心中多少一涼。當年學琴棋書畫,別的都好,就是那一手爛棋,不知被罵了多少次,被罰背了多少本古今棋譜,還是不見精進。
不明不白弄到這個份上,如今就這麼出局,怎麼可以忍受?
正在兀自驚疑不定,聽見前面的一個綠衣的書生在和人理論:
“……定襄王殿下,請恕我直言,府上此局要求,未免太過了吧?”
“不好意思,讓這位公子覺得爲難了,來人啊,領這位公子去賬房支了賞銀,消消火。”
一個人坐在上面太師椅上,面對激憤的綠衣人無動於衷。
那綠衣人氣勢不減:“定襄王,在下只是想要個解釋,相信此屋中其他的人也是一般的想法。”
“呵呵,人有所長,你怎知他們和你一樣覺得爲難?小王這道關卡高,也不是沒漏過一隻能飛的鳥,只是這位公子前面耽擱太久,進來得晚了,纔沒看到吧。”
太師椅上的人聲音不高卻說的毫不客氣,直把下面的綠衣書生氣得渾身發抖。
“送客。”
他乾脆的說,一揮手,兩個下人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架着還要說話的綠衣書生就走,室內頓時涼意陡升,剩下的幾人面面相噓,一片寂靜。
“誰想好了就上來,不必客氣……”
那人看看噤聲的人羣,卻蹺着腳好心的勸慰大家。
我搖首,好個囂張的定襄王啊。
那眉眼那體態,和那老四真還有幾分相似,不過這人比四公子年長些,沒有他高,也比他更壯實。封襲定襄郡,他不是世子元凜,而是素有豪放不羈之名的老二元勝了。
再看他蹺着腳等着人上去對搏的,卻不是棋盤,而是沙盤。
疑惑的看看四周,之前我心驚以爲是棋盤的,原來也是沙盤。
不是下棋?
我已經學乖,直接轉向身邊的丫環,客客氣氣的問:“姐姐,這一局是什麼規矩?”
丫環福身答道,“公子,這一局是沙場博弈,效法當年的勃山戰役。”
心中一喜,沙場博弈,好過棋局太多了!
“那不知定襄王爺,是持神威軍還是持羅陽軍?”我接着問道。
丫環嘻嘻一笑:“我家二公子平生最崇拜武德皇帝,公子您說呢?”
我點頭,原來如此,景元勝要在沙盤之上,代太宗消滅羅陽軍呀……
剛剛萌發的一絲喜意霎時蕩然無存。
擡眼看看站在我前面的幾個人,有人去擺弄着邊上的沙盤,有人閉眼仰頭沉思,有人負手來回踱步……俱是滿臉痛切之色。
“公子與定襄王博弈前,可以用旁的沙盤演練。”丫環好心指點。
我明白了廳中爲什麼要那麼多沙盤了。走到附近一個探身觀看,果然,那上面羅陽旌旗往北,勃山山谷之中,一塊方寸之地,兇險異常。
王府富貴,沙盤製作何其精妙,一山一岱,一溝一塹之間,隱隱千萬伏兵,藏而不發。
那連環劫,生死門,還有那三萬羅陽軍盡數覆滅的踏溪地,都與兵書圖陣中記載的位置絲毫不差。
額上滲出密密冷汗。這玩笑,也開得太大了。
須知天罡陣不是太宗臨時起意的創造,而是他畢生心血凝聚之物,自勃山一役聞名天下,從此兵策論伏,經典不二。今日小小茶廳遊戲,盞茶的功夫,竟要人破解絕陣,這玩笑,真的開得太大了!
定襄王興致盎然的坐在上面,俯視我們這些絞盡腦汁的人。
心中不住的咒罵,那個該死的,誆我來此的騙子。
藉着怒氣我昂首上前施禮,全不顧身後射來的那些灼熱目光。
“定襄王殿下,我願一試。”
“哦?”
定襄王高興的看了我一眼,濃眉一挑,分明是說終於有個不怕死的冒頭了。
他放下腳,我在他對面坐下。
一個丫環過來,在我們身後垂下一道厚布幔帳。敢情,怕被別人偷學了去。
“請。”定襄王道。
“定襄王請。”我說。
兩人各自插上旌旗。在這種沙盤遊戲裡,兵卒都是用旌旗作數的。
神威軍有四方陣,他插了四面藍紅白黃的小旗子。羅陽軍三萬人,史上是一萬人一隊,分別由正副隊長帶領,可是我沒必要尊重史實,只拿起一邊放着的一面黑棋,擡手插在羅陽城的旌旗旁。
“好了。”
我說。
定襄王略帶驚奇的看我,我也看他,這人眉眼極重,像刀刻上去的一般,和聞哥那種俊逸正相反,卻也是神氣灑脫。
“一日一動,還是三日一動?”
他很爽快,直入主題。
“三日。”
“九月十七。”
定襄王邊說邊把藍旗移動到勃山東側,紅旗移動到勃山之中,從他的方向,紅旗經過的是天罡生門,不過從我的方向,那就是死門了。
“守城不出。”我答。
“九月二十。”
他說,又把黃旗移動到勃山之中,而把紅旗移動到羅陽城下。
“守城不出。”我答。
“九月二十三。”
白棋也移動到勃山山路終端了。四軍合圍,口袋已經張好。
勃山之戰,即是在九月二十五日這一天打響。
可我說的是:
“守城不出。”
“……九月二十六。”
他沒有移動,他已佔領最佳的位置,無須移動。
“守城。”
我懶懶的答。此時除非後撤,不然不管我從羅陽城哪個方位出來,都是一個結果。
“九月二十九。”
“守城。”
“你……”
定襄王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笑笑。
自己從旁邊擺軍旗的盒子裡揀出一根橙旗,□羅陽那個土圍:
“十月二日,汾州援軍趕到,羅陽軍倍增至七萬餘人。您,是不是該退兵了?”
他怒視我,額上青筋暴跳:“你不按史記行事!”
“王爺,”我好心的解釋道,“我不是當年那易中激將法的羅陽太守,若我不自投羅網,太宗天罡陣妙絕天下,也不過是個擺設罷了。衆所周知,當年太宗起兵倉促,雖人心所向,卻兵力不足,而西北守軍城堅糧多,若能據勢以守,將勃山一戰拖至十月,恐怕整個西北的局勢都要重寫。”
定襄王盯着我,那迫人的氣勢像要在我臉上挖兩個洞出來:“所以你早就想好,要龜縮不出?”
我尷尬一笑,不出就不出,不用說得這麼難聽吧。
“這的確不是什麼妙法,不過卻是察度形勢後,得出的合理行動……”
我解釋道,看他面色漸趨溫和,後面的話也敢說了,“而且我想,那些在我之前就過關的人……恐怕也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想出複雜的破解天罡陣之法。”
定襄王的眼神突然變深,帶着玩味的意思看我。
“你怎麼知道你想不出,旁人就想不出?”
又來這一句……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信。
可我坦然對上他的眼睛,“啪”的一聲展開紙扇:
“無他,因爲蘇鵲,斷然想不出!”
定襄王霎時陷入怔愣,稍頃,他擡手指罵:“——好個狂妄的小子!”
我輕搖紙扇,盈盈而笑。
這一句叱言聲音雖大,卻並不惱怒。
“哈……”定襄王接着撫掌大笑,“好,好,哈哈哈……”
賭……對了。
其實自己雖強自鎮定,心卻一直怦怦跳如驚兔。
紙扇搖風,吹乾我一頭冷汗。
對面定襄王肆意笑了半晌,才漸漸止歇。
末了,他擦擦眼角滾出的淚水,收起了那份故作的囂張跋扈,仔細看我一眼,問道:“剛纔你說,你叫蘇鵲?”
“正是。”
“唔……”
定襄王欲言又止,不知道爲什麼臉上又變得開心起來。
“慢慢玩。”他咧着嘴對我指指點點。
我被丫環領走時,還莫名其妙的想着他這句話。
下面,是王府後廳正堂。不算旁邊站的一排丫環,也不算前面站的錦衣玉帶的世子,連我在內,廳中一共有五個人。
那四個人各伏在一張案上,奮筆疾書,也不知在寫些什麼。
若說剛纔中庭那些人已經是青年才俊,後來一輪一輪,到此間剩下的幾個人,雖然年輕,已然名士風采。
我也懶得多話,進來就站在一邊,掏出扇子在胸前使勁扇風——這回我可不是爲了附庸風雅,經過幾番折騰,只是心煩氣躁氣血上涌,已算我涵養很好。
一個丫環過來,引我到一張空着的案几,施了一個萬福。
我看案几之上,有文房四寶,有茶盅,還有一封紅紙信箋。
到了這個地步,早已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反正有人搭臺,我蘇鵲也不在乎把這出鬧劇唱下去。
於是打開那封信箋。
“去歲中原大旱,江淮水澇,秋糧僅常年七成,谷價上浮,農部壓價不下,度支庫補貼紋銀六百萬兩方纔持平,一季國庫虛空。萬幸今年自春以來,天佑吾皇,風調雨順,秋必能五穀豐登。農部現估算如下,水稻收成將高於常年一成上,小麥可高兩成,玉米大豆……補貼去歲虧空外,應尚有剩餘。農部工侍請詳備今季北軍支糧用度,早定谷策,平復人心,以免穀賤傷農,谷貴傷民。”
要求是就此呈文,寫出三條策論。
我放下信箋啞然失笑,難不成廉王家在選秀才?
尋思半刻,策論寫得快。從小被師傅摧殘,這種功課早已爛熟。我雖不濟,止範師傅一個就是當世鴻儒,從翰林學士到鸞臺閣大學士,皇子太傅,人家就用了五年。
我寫完交給丫環,丫環遞上去給小王爺。
世子看文章,我看世子。這個元凜高瘦清矍,比他的二弟嚴肅多了,看起來不到三十,卻一幅老成持重的老夫子樣子。
策論短,他兩眼就看完,平平淡淡吩咐丫環幾句,並不看我。
丫環下來,在我旁邊屈膝成禮,“恭喜公子,王爺書房有請。”
我嘆一口氣,何喜之有?不過還是站起來,跟着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