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悔執途
我看着景元覺緩緩起身,越過桌案,穿過空曠無人的殿閣,隻身站在緊閉的大殿門前,頓了一刻,伸出雙手。
“吱呀”一陣輕響,兩扇雕花的木門應聲而開。
今夜皇城的天空依舊如同昨日,星光微現,涼風習然。只是墨幕下的重重宮闈,其中有些東西一旦揭開,已不可回頭的改變。
我聽見景元覺以不甚洪亮卻平穩的聲音宣告,周肅夫多年結黨,饗官營私,如今罪條坐實,爲避大禍自入宮請死,而朕獲證確鑿,一概罪罰,明日早朝將有定論。
大殿被外面熊熊的火光照亮,門內景元覺的輪廓,就像是光明和黑暗交接處的一道剪影,遙遙不可觸及。俯首御案上那本栗色的錦緞小冊,還有其下厚厚一沓牛皮捆束的密信,卻近到看來分外扎眼。
這一番速起速散的宮內騷亂,一度圍而又撤的周府和南省,一夜跑馬不歇的城內各道——伴着景元覺在殿門口說的寥寥數語,到不了明天早上,就會被一切需要知道的人知道。
今晚對很多人來說,將是個無眠之夜。
但是當內宮的福兮、天禧、永壽、甘澤四道厚重的大門緊緊閉起的時候,那些外面的流言和猜疑,無論是喜是憂,已被牢牢擋在牆外。
景元覺宣定襄王和郭怡在弘文殿小議。出了殿,我將蒙恆留在那裡,獨自回頭。
平日不顯寂寥的重華殿,此刻沉靜寬闊。一人在偌大的廳堂中踱了兩個來回,出門命侍候的小公公溫一壺酒,送入寢宮。小公公識趣,不僅溫了一壺不傷人的黃酒,還着人做了好幾樣清甜的小點,置了一個端盤,一起送進了偏殿。
一直等到三更,景元覺也未曾回來。
我想事態突然,萬般頭緒皆需整理,他亦可能今夜趕着處理一些事,許要親自到城中或是城外佈置,晚歸或不回來也是正常。但隨後又轉回自己初時的判斷,既然周肅夫的本意是扶持外甥,他已沒有大動干戈的必要,只需順力而爲、平穩銜接,方是上策。那麼爲了大局着想,還不如早早歸宮,自然過渡……
想來想去,並沒有得出一個合理的結論。只徒然枯坐,後悔離開弘文殿時自以爲是的避嫌,也不曾問過景元覺的想法。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倒是自己此刻的心態竟如家中的婦人一般,全懸在外出未歸的人身上,只差倚門翹首,期期以盼。
捫心自問,也不知曾幾何時,已這般在乎。
待得鼓樓的鐘聲漸漸遠去,溫酒的熱水換過第三巡。庭外終於響起熟悉的腳步,我邁出殿門,站在檐下內廓相迎。
景元覺披了一件墨色的披風,將頎長的身形恰到好處的隱沒在濃厚的夜色中。劉玉吊着手燈伴在側旁,照見他手上端着的一隻方形木匣,不大不小,不長不短,正好用來裝進一沓信函。
白日丰神俊朗的臉上帶着三分倦累,三分落寞,卻在將上階級時止住了腳步,仰頭看着我,微露一絲訝色。
詫異間,聽他緩聲嘆道,“如果沒有記錯……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迎我。”
多少呼之欲出的慰問,被我吞進喉嚨,咽回腹中。
僅僅是其人眼中一抹微弱的暖意,卻得全力忍住滿腔泛起的澀然。我拂袖迴轉,讓開身後的入口,“還不進來。”
他在原地輕笑。
侍衛都留在門外,屋內只有宮燭垂淚,一壺溫酒漸涼。我等景元覺解下披風的時候,爲他斟了一杯酒。
右手仍然僵硬,做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也漏出半杯的瓊漿。景元覺一直皺眉坐着看,待酒杯顫巍巍端到他脣邊時,不推辭飲了下去。然後從我手邊接過酒杯,自己倒滿,自斟自飲起來。
一杯,兩杯,三杯。
直到我拉住他舉杯的手,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景元覺望了我一會,垂下眼眸,用三根手指輕輕旋轉青玉的空盞。酒杯幾回盤桓,他挑起眉,對着指間露出齒白,“不是打定主意要灌醉失意人,讓他早早上牀,睡熟一覺?如今幾口下去,又犯了猶疑。”
是啊,本想如此。
我不與他爭執,只是掰了一塊綠豆鬆糕捏在手裡,塞進他的嘴。
眼前有一雙細長的鳳目直直盯着,專注,凝神。相比之下,其下兩瓣脣間的入口吞嚥卻談不上配合,硬塞之後,尚落下不少綠色的顆粒。
彼時景元覺任由我在他臉上動手,以指腹抹去糕餅的殘渣,以袖裡擦去溢出的酒水,仍舊一瞬不瞬望着,終究在一個間隙中,嘆了一口氣。
“我心裡很是高興,也很感激,可是蘇鵲,不要替我擔心。”
動作停頓一下,他捉住半途抽回的手,站起身,似嘆又似笑言,“前日我同你說過,吾本無心就天下,奈何天下成就吾——今日,不過是更應了這句話而已。”
我的目光落在桌角的木匣上。
庸庸無奇,不知凡幾。
輕到單手掌託的分量,壓在桌案一角,卻厚重若鎮海泰山。
“你已看過了?”
景元覺眸光在盒蓋上一掃而過,微微點頭。
這一刻,我已提前知道很多人的命運。領頭人的臨陣倒戈,好比釜底抽薪,根上一刀,會使得參天大樹,轟然傾倒。
如若,那個領頭人一開始就存心反間,長久的經營,好比危枝築窩,好比塔尖累卵,大風一起,會使得駭世傑作,蕩然無存。
景元覺看着我,等着我飛遠的神思迴轉,“不問我要怎麼做?”
不需問。
我含笑搖頭。那小小的一個匣子,拘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擺在桌上隨意他處置。何等權重,何等威儀,可是到頭來君主待罪仕的,又無非三條老路,殺、赦、信罷了。
以他人的才智,我不敢說。但是面前這一位卻可叫人放心,大概,不會辜負爲他備下這份重禮之人的心願。
而我更想知道的是,他們甥舅兩人在那間空寂的殿堂裡漫長的一個時辰,屏退外人,究竟談了些什麼。
需要周子賀用上相府最後能調用的兵士,重重包圍弘文殿,阻擋外人一切窺探,消散於暮光中的一個時辰。
可是我也明白,這個問題我不該問。
無論我有着什麼樣的推斷,無論內情如何。無論到底是出於什麼樣隱晦的居心,什麼樣複雜的考慮——這一條,不該爲他人所揣測,不該爲他人所議論。
事情,就讓它向着那位所希望的方向來解釋罷。
事實終有大白的一天。
思緒悠悠遠飄時,景元覺忽然抱住了我,埋首於我的頸項。輕輕的一陣廝磨過後,他稍許推開距離,“在我還能管得住自己的時候,去別殿睡吧。”
我杵在他懷裡,不由笑起。
真相此物,也許就像是埋藏在沙礫中的寶石,雖然引人神往,卻不會輕易消失。而在一場也許會耗盡心力、難以預料後果的漫長探索之前,我所關心的——所應該關心的,唯眼前人而已。
只有此人,會用這種特有的、口是心非的溫柔以待。儘管虛僞、狡詐、冷漠、狠辣,這些該死的,符合一個帝王所有陰暗的特色他全然不落的擁有着,仍然誘惑我從最開始到現在,爲這一丁點、一丁點兒時隱時現的溫柔……深陷重樓。
於是,又爲這明知故犯的錯誤付出了代價。
“你比我還倔呢。”
景元覺託開我要在他脖子上留印的脣齒,一俯身倒轉了兩人的位置。
我以爲以這樣的速度,一定會壓壞桌上的盤盤盞盞。但是他的袖擺先行拂過,地上嘩啦啦一片清脆,背脊只是抵住稍嫌硬直的桌板。
旋轉中一片飛揚的光華,接續襲來的吻帶着需索,帶着急切,使我在他的脣觸上之前不自覺的後仰,又被硬梆梆的木頭磕回。好像前一刻還是如水般的溫柔,下一刻,已經燃起了滔天烈焰。
但是深入時,這個吻卻遠離了以往的甜蜜。而是帶着苦澀,甚至帶着血腥——
咬破了我的脣,他兀自渾然不覺。
肌膚相接的地方,每一處都充滿了溫暖的熱度,但是胸腔中的某一點,仍有着清冷的傷懷。
爲了放棄那一點,闔目感受。
景元覺的動作,會使人在恍惚中產生錯覺。像是乾渴的人需要水,像是醒來的人需要光,像是溺斃的人需要空氣,像是中箭的野獸,需要痛苦的咆哮——
這些都是我求而自得。
所以,我認了。既然一開始不曾推卻,現在就理應包容。初刻的僵硬與驚駭之後,就該當放鬆身體,由他匆匆撩開衣袍,由他探入內裡,由他帶着掠奪的意味,確認我的存在。
我在。
大覃暄仁四年五月三日,大朝羣臣。
衆人及入,見禮部尚書周子賀伏跪於太和殿門外,時人皆繞避,無一妄言。卯時正,帝臨朝。
言有要事奏報者,廉王遞表一份。表奏稱:周肅夫罪犯結黨,多載營私,實我覃朝文臣首惡。唯念其佐君多年,功錯相減,女周妤如掌後宮爲後,子周子賀領禮部之首,皆無過禍及社稷。內宗有惡,公族隱諱,國眷同室,休慼相關。今念其窮途求返、尚有一片悔改之心,拜請陛下網開一面。
又有鴻臚寺卿陳荀風、散騎常侍郭怡稱同。
靜默半刻,帝准奏。
旨下,令削周肅夫一切官職俸祿,留覃安賢侯之名,遣返封地,永不敘用。其子周子賀盲從不辨,愚孝毀義,瀆職禮判,敗壞臣綱,令官降三級、停俸一年,待命家中,自省其罪。其女周紓如縱容父兄,寡事勸誡,不足以充女德之盛位,處中饋之重任,念其入宮侍奉日久,貶爲淑妃,暫攝六宮之事。
這是這一天早晨覃朝發生的大事,卻不是我有幸親眼目睹的過程。我從他人口中知道事情結果的時候,事情本身,已經塵埃落定。
睜眼的時候天都擦黑了。
昨天的一幕幕本就似一場不真實的戲劇,太過跌宕起伏,這會時光的倒錯,更使人生出多少混亂之感。待在牀上猶自發了好一會愣,才張口喚人。
進來的劉玉卻唯恐我有太晚知悉的苦惱,原原本本,一早將以上那段震驚朝野的早朝和詔令據實以告。
他一邊說着,我一邊起身更衣。身上略有整理,不過骨頭還是像被人拆過一遍散架似的到處冒着鈍疼,直想叫人罵人。
最後挨着收拾過、茶盞俱全的圓桌坐下來,劉玉的小眼睛盯着我溜溜的轉動,“大人還是不要勉強出去……想知道什麼,小人知無不言。”
我沒有問他。景元覺將他留在此處,定有免我擔心的吩咐。自己倒了杯涼茶喝下兩口,他果然又自己開了口。
“詔令一下,當時朝下是一片噤聲無言……聖上命我奉上一個木匣,置於高案之上,指着那物言道——此乃周肅夫認罪呈上之物證,刑部、大理寺會同宗人府即日起追溯往來旁支,整肅吏治,以正朝政綱紀。”
“然後呢?”
我看着像說書似唾沫飛濺的劉大總管,放下手中茶杯。
“自然是人心惶惶了。”劉玉咧嘴笑了下,“蘇大人豈有不知,那匣子裡裝的書信要了多少人的性命?凡是和尚書令有過牽扯的無不自危,那一刻,朝上人的臉色可是精彩。”
我能想象到當時的情景,不過如能在場,定是更有樂趣。
“大約過了一炷香,太和殿的地上都要能滾下一層汗珠,陛下又命人擡來了火盆,端正放在御案之下。”劉玉站到圓桌對面,揮舞拂塵,仿照當時的情景。
我示意他講下去。
“陛下言道,”劉玉拱手向天,一臉肅穆之狀,“周肅夫向朕請罪時,便是如此請朕將有心投機之人,連根拔起,一一查辦。不過,朕意不同。聖人云,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諸愛卿一時之錯,常人之惑也。朕既要爲當世有爲之君,必先有當下容人之量——就此作罷吧。”
拂塵向前一拋,大總管慢慢收回來,望我笑道,“爾後,陛下當着衆人面,起身將那一沓書信投入了火盆。滿朝都是泣首謝恩。”
“陛下如今何在?”
我站起來往外邁了幾步,無奈腰像折過一般不聽使喚,又自己坐回來,扶着桌輕捶。
“陛下去了城外,今夜不會回來。”劉玉繞過桌來接手,“午後陛下回來看過一次,當時大人還沒醒,吩咐讓您好生休養……蘇大人,早上的事您一點都不驚訝?”
我搖了搖頭。看着劉玉點燃桌上的燈燭,一點豆火,漸漸擴大,燒起噼噼啪啪微弱的響。
有什麼好驚訝。是景元覺對周肅夫知錯犯錯的判罰,還是他輕易放過周肅夫的黨羽?一樁是自求自願,一樁是籠絡人心。比之兩者,還不如好奇周肅夫爲什麼要這麼做,還不如擔憂景元覺留下的同謀名單、往來賬簿……還不如,操心他此時此刻,在做些什麼。
“爲什麼出城?”
風雨如晦之際,我不解他不留在宮中安定四方人心,急着出城作甚。難道是城外還有什麼異動,需要他親自出馬。
“大人沉睡,原不知此事。”
劉玉終於找着一樁我比他着急的事,罩上乳黃的綢燈罩,露出側邊的虎牙,斜刺裡一雙小眼眯眯瞧我,“神威軍凱旋班師,陛下親赴天隘關,明日迎軍。”
火光被綢罩聚了頂,一瞬拔起寸高。
我聞聲跳起來,顧不上折腰的痛楚抓住劉玉忿然,“如何少了我去!”
禁城到西北天隘關,一百零五里餘。
晝行一時辰,夜行添半。
馬車沿路顛簸,把人的五臟六腑擰過去又擰回來。我伏在車橫木邊,整整吐過三遍,擡頭遙遙處,望見一座烽火高臺。
天隘關,起在一座不足百丈的山口,實非險要峻嶺,卻因是長城上距離京城最近的一個關口得名。
我也曾在這條境外官道上往來經過,卻不曾入夜穿渡百里,見到綿延的山巒被峰脊的火光點燃,連成一條壯闊的金黃曲線。
“……真美。”
“哪美了。”這會回過頭來,才發現車下劉玉臉色不比已吐成菜色的我好看幾分,“大人,您是想害死小人嗎?您不如直說一句,小人這就躺地上給馬趟幾腳得了,也省得我們還跑這些個冤枉路……”
話雖這樣說,他還是盡職盡心的遞給我水,供我漱口,正如方纔經過西門的時候,掏出澄黃的令牌,命人開門。
我心下覺得歉然,只是蘇鵲此人經過了一日一夜的弦張緊繃,已再經不起分毫驚嚇。無論旁人轉述什麼,如不讓我親眼看到那人身影安然如同往昔,泰自立於山巔,怕是始終難以閤眼。
“……我看起來糟嗎?”
所謂近人情怯,就是如此了。我理了理搖散的髮帶,自覺矯情,又忍不住問他,“如何?”
劉玉將水壺收起遞給馬伕,一邊上下打量,斟酌着吐詞,“大人臉白了些。”
待我無聲翻過一個白眼,擡腿上車時,他復又笑嘻嘻跟着,探頭進了車廂,“小人觀之,倒省了塗脂。”
忍着要拍打大內總管額頂的衝動,我攀着他的手臂登上上山的梯級。
行了幾步遠,山頂有人匆匆來迎。
玄衣軟甲,多日不見的李瞬。
“李將軍。”
要拱手致禮,這虎背熊腰的大漢卻先於我單膝跪地,抱拳於胸,“當日護衛不周,配合不力,致大人重傷,險折我覃朝一柱,更禍及我主安危,李瞬無能之至,望大人降罪。”
好一條錚錚漢子。當日之事,本來變數衆多,平心而論,大半也怨我事先計劃不詳,如何怪得了他。何況,如果不是他當日及時追進林間飛鳥驚處,我此刻已躺在無人的密林裡,化作一攤森森白骨了。
“將軍如此說話,蘇鵲本想拜託將軍的事,倒是說不出口了。”我對着李瞬窘迫的乾笑兩聲,這是實話。
“什麼?”
“山路陡峭,蘇鵲瞧着腿抖,本想斗膽借將軍虎背一附,只是……”
我眼巴巴盯着他。
“李瞬但憑吩咐。”
上山道窄,寬不過三人並行,階級卻蜿蜒向上,不止數百。難得李瞬馱負了一個人的重量,仍舊如履平地一般,健步如飛。
不及欣賞山腰的風景,只用盞茶的時間,越過沿途三步一立的青麟衛率和五步一間的玄衣禁衛,雙腳就落了地。而待我站在半山腰的城垛前拜謝恩德時,這位將軍腳伕的氣息依舊如常。
城垛上一個靠近我們的玄衣人見狀鼓了兩掌,讚道,“好身手。”
迎面是此時節山間特有的迴旋風,夾着陣陣青草味兒,頑皮竄上走道,鑽入他的衣袖,鼓起兩個袖管,扯開袖擺,拉出嗚嗚的呼聲。
像極張開了一雙巨大黑翼的蝠鳥。雖是同樣的墨色,那身衣料卻在火把的光照下翻動間透出別樣的鎏金異色,使他和身後那些盡職站崗的玄衣衛們,截然區別開來。
景元覺搭上李瞬的肩膀,鼓勵的輕拍一下。李瞬望地拱手一拜,無聲退到城垛另一側,消失了身影。
“李瞬此人實誠,只是太過鑽尖,不要放在心上。”
我輕頷首。你想我順手解去李瞬的心結,但願,我已如你所願。
說完此話,這人瞅着我,無言無語。半晌,身後大總管終於氣喘吁吁自個爬上來,他一揮袖道,“……差勁跟班。”
劉玉目瞪口呆,少刻,抹了把額頭的汗,轉睛看我。
我原地莞爾。看得出他主子喜怒,但這個時候,還是該爲辛苦萬般的玉公公說上句公道話,“此兵半因蘇鵲而發,自認有責接其凱旋,因此才冒昧前來。”
景元覺啓脣,卻欲言又止。少刻,他指了指垛口門樓,負手踱進去。
我有若得了恩旨忙不迭的跟上,臨進門前匆匆回頭遞話,“勞公公辛苦!蘇鵲自行進去賠罪便是。”
門樓極小,只有二層。一層供將領起居坐臥,二層只得簡臥一張,其間以豎梯相連。我追着他的步子上了梯級,老舊的木頭受了人的重壓咯吱、吱呀的喘息不斷,危險左右搖晃。
爬到剩下幾步,勉強露出一個頭在閣樓,扶腰止步。這真是要命難看。可是亦非我所願,“……許你魯莽一夜,就不許我任性一回麼?”
背過的身影頓了一下,回過身來。
臉上微露郝顏。
我想他能夠明白。待明天的旭日東昇,光芒照耀大地之時,就是他人的時代過去,是他的時代終於到來。
因此我一定要來。
與那些欺騙世人的話無關,除卻憂心,我是單純的,要親眼見證這一天。
景元覺嘆了口氣,俯身伸來一隻手,牢牢將我拉上去。
閣樓低矮,勉強可以站立,南面卻有一面明窗,俯觀山河之壯。他牽我到此,指的卻是浩瀚當空,“月明人盡望,高臺方吞星。”
這便是意會不可言傳了。
我想起他所謂“就天下”的那番偉論。又思及來天隘關的半道上,同巡守城衛的官軍校尉交談,因爲明日一早要放罪臣周肅夫回江南封地去,所以今夜無令牌的人一律不得通過九門。
勇士功成,解甲歸田。
不知爲何,當時我聯想到的只有這一句。雖然至今仍不知其中內情,可是卻有一條,我能夠肯定。
這個位子,這個責任,從來就沒有人問過被留下的人,願不願意。
即使那個逼迫他的人是犧牲了自己一身的功名,揹負萬世的唾罵,還間接貽害了自己的兒女。
我亦衝着窗外伸出手,懸在半空,承接指間劃過的輕風,再將其中的涼意握進掌中,瞧着景元覺的側臉微笑,“……夜露共酣飲,日起換天經。”
這一個夜晚,既短暫又漫長。
我們並倚窗口說話,又未在意說了什麼。我們觀賞星象,又無行家裡掌,稍稍加以指點。
他娓娓將《周易》中的君道背給我聽,一曰乎智臨 ;二曰乎有孚 ;三曰乎顯比 。
我點頭稱允。
山間的蚊蟲來擾,他揮掌斃去,又沒頭沒腦的說一句,“爲君之道,因人而異。明君擅均衡,廣納諫;能君集大權,□□斷;若能兼聽從善,又加乾綱獨斷,聖君也。”
我也依言稱善。
極目遠眺處,地線上一小叢星火,微若螻蟻,淡若浮水,是京城外圍的縣鎮尚未安歇的燈光。他對着那裡比劃一個巴掌的大小,好似將那人間的星光堪堪都託於只掌,轉頭同我道,“日起日落,生老病死萬餘天,人生疾若彈指,迅若白駒,其時世人待我若何,我待世人若何?成敗有論,是後人道,此時那些山下的奔波忙碌,疾苦掙扎,其實與我何干。”
我吶吶頷首,對這些大不敬的狂言聽若未聞。
山間的夜風盤旋升起,以刁鑽的角度竄入門樓,到了後半夜,越發覺得清冷。他取來毯子披在我倆身上,彈開指尖的一蓬毛絮,又搖首嘆息,“但是想想,若是真的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彼一時再來,眼前的華景,只剩一片浮華散落的蒼涼……那麼有些人,有些心腸軟的人——像你這樣的人,會心疼吧。”
我徒餘默然。
是因爲如此吧。有道是天子受天之任而任,德須具欽明文思之美,時須會四海昇平之運,方謂與天合符,名不死矣。
你的性情本來灑脫不羈,可是你的命運卻嚴肅規正……你隨天性本能我行我素,可是猶存的善念,卻使你不敢不曾,有過半分行差踏錯。所以,你才總在自相矛盾,又在矛盾之中,走着孤獨的路途。
時下我難以知曉周肅夫臨別交代的話,是不是隻有《周易》的君道三述和史書君行的一段總結這麼簡單。我只知曉,一個更古老、更淺顯的道理。
再強韌的劍,也需要有收藏的鞘,再雄健的鳥,也需要有棲息的枝。
不然,劍會失鋒,會鈍,鳥會脫力,會折。
於是乎我做了我以爲此刻,唯一算得上正確的事——撫起月下這張清俊甚至略帶着幽寒的面龐,親吻其上。
久久,久久不必止息。
作者有話要說:
注:
“月明人盡望,高臺方吞星。”——改自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溼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
智臨——臨卦爻辭雲:“知臨,大君之宜,吉。”“知”通智。“臨”指居高臨下,且有隱含觀察社會。“大君”指王侯(或高官)。“宜”指適合。
有孚——小畜卦爻辭雲: “輿說輻,夫妻反目。有孚,血去惕出,無咎。”“輿”指車身,比喻王侯。“說”(tuo)通“脫”,指脫離,是前者的主動行爲。“輻”是車輪上的輻條,代指車輪,比喻臣子。譯作王侯如果(對臣子)有了信任,憂慮可以去掉,擔心可以拋棄,就不會有災禍。
顯比——比卦爻辭雲:“顯比,王用三驅,失前禽,邑人不誡,吉。” “顯比”是“比顯”的倒裝。“比”指親近。“顯”指“明顯、顯著”。“王”指天子。“用”有“因爲”之意。譯作親近要顯著。例如,天子田獵因爲三次趕馬驚失前面的鳥獸,其邑的農人沒有告誡,仍然吉祥(因爲天子沒有怪罪)。
“有道是天子受天之任而任,德須具欽明文思之美,時須會四海昇平之運,方謂與天合符,名不死矣。”——改自唐?張說《大唐封禪頌》:“一、位當五行圖籙之序;二、時會四海昇平之運;三、德具欽明文思之美。是謂與天合符,名不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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