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投身而入的這個懷抱,是久違的溫暖乾燥的感覺,帶着和煦陽光的乾淨氣息,撲鼻而來,讓我沉醉。
感到後背被一雙溫和的手擁住,我有些恍惚,因爲在這個瞬間,過往那些美好的的時光片段如膠捲電影一般,在眼前放映着。
然後我想起,第一次的見面。
是在學校的解剖實驗樓,因爲H大的傳統,是高年級解剖用的大體,會同時留給新生做正常人體解剖的觀察大體。我和他前後腳踏入實驗室大門,在靠門邊的第二個智能解剖牀,看到正戴着口罩,拿着刀,對着一截上臂,仔細地層層剖析的他。
他神情專注,眉目之間又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但我更多的,卻是被他庖丁解牛般的操作所感染。因爲我目不轉睛地看着,所以不一會兒,就被濃濃的揮發着的氣態福爾馬林薰得淚眼迷濛。
戴着手套不能擦拭眼睛,我只好時不時,吸一吸鼻子,或者撇過頭,拿眼睛蹭蹭肩膀。
不知道爲什麼,就是不願意挪步,隻眼睛直溜溜地盯着。
坐在他旁邊的是他的室友,本來正遞着工具給他打下手,不留神,一擡起頭就看見了我的窘態,於是沒忍住地嗤笑了起來。
我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愣住了,剛想要退開,唐生卻已經聽見了動靜,擡起了頭來,而即使是在迷濛中,我也一下就看進了他的眼睛。
後來,總有人問我最喜歡唐生哪一點,我回答不出,我以爲唐生哪兒都好,哪兒都讓人挑不出毛病,所以我哪兒也都喜歡。但我這時纔想到,我對他難以割捨的喜歡,應該就是從這第一眼,開始的。
唐生看見我的模樣也是一笑,我便更是十分窘迫,逃也似地就要走開了。實驗室的八個解剖牀,現在都被打開了,僅有的兩扇排氣扇在此時作用實在杯水車薪,而沒有了對他人實驗的關注,我更加控制不住淚水,嘩啦啦地就流了下來。
正無奈間,手臂被帶住了,感到有一個力道,溫和卻不容拒絕地拉着我往外走,而我只能迷迷糊糊看到了一個白色的高大背影,到得室外,聽見了一把溫潤的聲音響起,對我說着:“閉上眼睛吧。”
低沉的音調,讓人不自覺地放下了戒心,我聽話地閉上了眼,恍惚中,感到一隻指節細長的手,正拿着一張衛生紙,爲我拭去眼角的,臉上的淚水。
在眼中的刺痛消失後,我試探着睜開雙眼,入目,便是唐生那張,放大了的俊臉,還有那雙。盛滿專注的溫柔的眸。
早已記不起當時心中是動情更多,還是害羞更多,也記不起那天是如何結束。只是那日之後的的無數個夜晚,唐生總會入夢。
在夢中,他什麼都沒有做,只靜靜地站在我對面,只靜靜地看着我,在我求學的漫漫長路,靜靜地溫柔着時光;在夢中,我總想上去擁抱住他,就像現在,這樣擁着;在夢中,我想他一定也會回擁着我,就像現在。
夢境和現實巧妙的結合,那感覺總是美妙的,不知過了多久,當我終於被唐生輕輕推開,當包裹着自己的溫暖漸消,我纔回過神來。
先是愣愣地看着他,只見他雙眼晦暗不明,雖不似記憶中的樣子,但其中的淡淡的安撫,真實地傳向了我。我來這兒的一路上,那麼多的不安與惆悵早已消失殆盡,慢慢平復了情緒,便也冷靜下來,退了一步,向周遭打量過去。
李希瑞還傻傻地站在門口,眼神怔怔地看着我和唐生,我見狀漫不經心地收回看她的眼神,心裡暗自吐槽道:哼,看什麼看,沒看過秀恩愛啊。
再向別處打量過去,發現這小小辦公室,現在還挺熱鬧的。
首先是陳溯正坐在他座位上,面前擺了一本翻開的病歷,他的對面,劉逸靠着桌子角站着,板着一張臉,沒什麼表情,他的旁邊,還有早上那個手術護士。
再考慮到唐生還出現在了這兒,我後知後覺地感到事情很微妙啊。
想到這兒,我正要發問,唐生卻開口了:“杜茜,你帶着李希瑞先出去吧,我們有些事要談。”
我聞言當時就不高興了,正待發作,李希瑞卻猛地關了門,搶白道:“我不出去,我什麼都知道了,今天不把所有事弄清楚,我是不會離開的。”
陳溯這時對着她發話了:“我剛剛碰到神外的王醫師了。”
李希瑞聞言有些懵,“啊,那,那又怎麼了?”
“他問我實習生無故曠工怎麼算。”
李希瑞面色嚴峻,斟酌着開口道:“啊?怎,怎麼算。”
陳溯皺着眉頭看向她,說道:“我其實也不是很清楚,一般只是扣點實習分,但要是纔上來兩天班就長時間曠工,應該,會被開除吧。你覺得呢?”
李希瑞聞言,面露驚恐,半句話沒再說,就轉身向電梯跑去。我看着她的背影,不仗義地很想笑,真是沒想到啊,陳溯還有這樣的一面,真是,深藏不露啊。
正幸災樂禍中,唐生又開口了:“那你還愣這兒幹嘛?還不快去值班?”
我這才發現,李希瑞走了,我就得孤軍作戰了,唉,這都什麼事兒啊。
我擡頭瞪着唐生,開口道:“你知道我剛纔去哪了嗎?”
“去哪了?”
“我去找謝.....”
還沒說完,被陳溯打斷了:“你不是說你家裡出事兒了嗎?這撒謊騙假的處分,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愣住了,處,處分?我不知道啊,會丟工作嗎?那我是該堅持把實情說出來,還是爲保工作繼續撒謊啊?
沒想到啊,沒想到,我這從業以來第一次對自己人性的拷問竟然發生在這種時候。
看着陳溯沉靜無波的眼神,和剛纔看李希瑞時,可以說是如出一轍,我深深地陷入了無奈。
不知所措間,我一下又瞥見了劉逸和那個小護士,這兩個人看我的眼神都算不上善意,我又想起來剛纔謝詩說的關於劉逸的那些話。
內心思量着,劉逸這個人,平時看不出一點異常,安安靜靜的呆在陳溯的身後,你不注意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也沒什麼啊,影視劇裡不都是說,就是這樣的人,纔會蟄伏許久,不經意地出來咬你一口嗎?至於那個小護士,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從遇見她開始就覺得她不對勁,李果還說她是劉逸的女朋友。
這樣看的話,從這兩人集中的出現在陳溯辦公室,而且唐生還在的這個情況看來,那這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很有可能就是我一直都關心的,事情的實情。那這個時候他們要我離開,他們不覺得自己很天真嗎?
想到這兒,我擡起頭眼神堅定地看着陳溯,開口道:“我是家裡有事啊!不過你說這多巧,前陣子一個病患家屬,她們家還就住我家附近。而我家那事我回去後才發現,不過是虛驚一場。我回來的時候恰好就碰到那個家屬去附院送飯,就同路聊了聊,這有什麼問題嗎?”
看陳溯被問得沒有語言了,我心裡一陣得意,關鍵時候,我果然還是很機智的嘛。然後就轉過頭繼續看着唐生,開口道:“那個家屬就是謝詩,那天76號病牀那人的老婆,你知道她跟我說了什麼嗎?”
唐生面色一僵,然後揉了揉眉頭,面露苦惱,嘆了口氣,一邊轉身面向劉逸兩人,一邊說道:“行了,想留下就留下,就是別亂說話。”
我沒忍住地低頭笑了笑,然後學着他的模樣,表情嚴肅地看着,那兩人。
辦公室的氣氛幾乎是一下就變得嚴肅了,所有人表情都不算好,陳溯看劉逸的眼神我覺得都快噴出火了,他這麼生氣的樣子,平常是很難見得到的,這無形中就導致了我對實情的好奇心更佳強烈。而唐生倒是普普通通地皺着眉,薄脣微抿,看得出來,也是有些氣憤。
最開始打破沉默的是那個小護士,只見她拉着劉逸的手,義正言辭地看着陳溯說道:“醫院從來沒有不允許同事之間談戀愛的規定,你們憑什麼把我們叫過來質問?”
陳溯聞言沒有說話,唐生開口道:“劉逸,你不說些什麼給你的小女朋友解解惑嗎?”
“我沒什麼好說的。”
陳溯氣憤地開口道:“哼,沒什麼好說的?我再問你一遍,昨晚的事,是不是你搞的?”
劉逸否認道:“不是!”
“那凌晨三點你出現在ICU病房這件事你怎麼解釋?”
“什麼怎麼解釋,我去看看病人的情況。”
陳溯聞言,大力拍了一下桌子,有些大聲地說道:“你現在倒承認你去了,之前沒拿出視頻時,你不是一直否認嗎?”
劉逸沒有再說話,小護士又開了口:“你什麼意思,他一個醫生出現在ICU有什麼毛病?”
“有什麼毛病?他走後病人呼吸機就停了,你說什麼毛病!”
小護士聽完愣了,轉過頭看着劉逸,看他依舊沉默着,表情嚴肅,似有些不敢接受現實,轉過臉對着陳溯嘴硬道:“那又怎麼樣?這肯定是偶然,劉逸他是醫生啊,你怎麼能冤枉他?”
“我也不願意冤枉他,問題是,這就是事實。”
陳溯說完,一時間再沒有人說話,空氣中有一種凝滯的緊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