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記得那天是怎麼出的ICU,從思緒裡回過神來時,我又站在了天台欄杆旁。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心情鬱悶,總喜歡到高處去看看,看看這城市,看看這蒼生。
十分鐘後,天台出現了另一個身影,帶我實習的醫師,唐生。
唐生,急診科的頂樑柱,也是在本科階段大我三屆的師兄,而四年前,他還是我男朋友。當年在學校,他是個響噹噹的傳奇人物,臨牀理論和技術,高得讓人望塵莫及,長得也挺不錯,籃球還打得好,足球也不賴.....讓人覺得什麼都會,什麼都精。我進入大學後不久,便從老師口中知道了他,而形形色色的人提到他,都是一臉膜拜,他們說他是朵高嶺之花,可遠觀不可褻玩。
而這朵不可褻玩的花,曾被我摘下過的事,我想也應該是個傳奇。
想起往事,我不禁一陣唏噓,回過神來,那朵傳奇已倚靠在旁邊欄杆,不發一語。
我感到氣氛有些微妙,沒忍住,打破沉默:“真巧,你也上來放風?老呆醫院,我都快悶死了。”
他笑了笑,沒接我的話,“聽說上午我走之後,你被患者家屬爲難了?”
我猶豫了一下,說道,“算不上爲難,家屬沒有足夠醫療知識,又對醫學的侷限性不夠清楚,國內醫保系統不健全,會有那些情緒很正常,我都可以理解。”
“呵,你想得還挺通透,本來還打算開解你,倒是你,把我開解了。”他一臉悵然,“你以前那暴脾氣,爲一個實驗結果跟老師爭論,氣得他跳腳,現在聽到那些話居然也不生氣,倒真是想不到啊。”
想起曾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恍如隔世。但我知道,即使過了這麼些年,現在的我也絕算不上是個溫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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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上,該爭還是得爭,只是對着家屬沒必要,過不了多久你就知道,暴脾氣還是暴脾氣,哈哈。”我笑着轉過頭看向他,他也看過來。
這應該是回來後第一次仔細打量他,四年的光陰讓他臉部的線條變得更利落了。大概是瘦了,下巴有點尖,鬍子長得快了,也粗了些,被刮過也會留下淡淡地青影。以前他鬍子長得慢,即使不經常打理,臉上總是乾乾淨淨的,現在,即使天天刮,一天中時不時總會冒出幾根,不至於顯得邋遢,但至少脫離了少年的青澀。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一切明明都很熟悉,因一點點不一樣卻又覺得陌生,也是,我都變了,憑什麼人家不能變。
我鼓起勇氣看向他的眼睛,發現這裡一如往常的清澈,太過乾淨,像是能看進人的心裡,我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嘆息。
病患的家屬下午又來醫院鬧了一次,正好碰上副院長巡查。他查到急診時,我正和一個小護士一同把家屬從無菌室請出來,三分鐘前,他們又沒控制住自己,在裡面大吼大叫。
然後我發現,這家屬雖然素質不怎麼樣,但看人的眼光還不錯,一眼就看出副院長的領導風範,見他負着手走過來,立馬指着我鼻子開始口頭投訴,我在濺了一臉的唾沫星子中想起當初第一次見到副院長,卻把他誤以爲是清潔工鬧的笑話,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在經歷了,主治,科長,其他科科長以及副院長的勸解後,這個鬧劇終於以患者家屬離場閉幕,比較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的離場和各位領導的勸解其實沒有直接聯繫,而主要的原因,是距醫院三公里外的一場大型車禍。
其實在我不算長的職業生涯中,很少見到這麼大規模的傷患,形形色色的人躺在擔架上被送進來,也有輕傷的患者直接走進來。頭部受傷,做意識檢查;腹部大出血,止血,包紮,抽調血庫;情況危急就立刻送手術室;輕傷的就讓護士處理。急診大廳裡,護士張羅着包紮取藥,醫生一個個詢問病情,還沒得到治療輕傷患者大聲叫着,生命垂危的重傷病人卻早已無力呼救,急診大廳,各手術室,甚至狹窄的過道,都是混亂一片。
車禍應急處理是直到第二天暮曉才結束的,而我當晚的最後一個急救手術,是作爲唐生副手的一個開胸手術,做完胸腔修復,唐生便讓我回去休息,他留下來收尾。我太累,一邊感嘆沒點身體素質還真不能幹急診,一邊甩着帽子,往休息室走。剛出手術室,便看見那位跳樓高中生的陪護向我跑來,莫名的,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杜醫師,十分鐘前,朱成自己拔了呼吸管,發生氣胸,正在急救,可能需要手術,麻煩通知唐醫師。”
我心裡一涼,“唐醫師現在手術,走不開,找得到其他醫師嗎?”
“找過了,其他醫師也在手術。”
我一時心煩意亂,不知道怎麼辦,突然,又想起那位癱了十幾年的患者。有的生命可以一意孤行的苦苦堅持,有的生命卻這樣輕易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我放棄,我覺得很心酸,然後一狠心,“我去吧,手術室準備好了嗎?”
她我一愣,看了我幾秒後才說道:“準備好了,現在就可以開始。”
患者呼吸管被強力拔出,胸膜腔再次受損,負壓被破壞,肺通氣功能嚴重受阻,劇烈起伏的胸腔又拉扯了心包傷口,傷口裂開極容易引起大出血,而患者呼吸越來越微弱。這個情況,不能做開胸手術,我只有儘快通過再次插管,重新連接呼吸管。
終於接上呼吸機,眼看着胸廓起伏趨於平穩,正要鬆一口氣,然後就出現了急性大出血,我有些絕望,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不知道過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