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兩年的輪轉,我在作爲住院醫師的最後一年,回到了C城,順利的進入了H院,也確定了把急診作爲今後的主治方向。
從入職開始便是空前的忙碌,在連續幾天的連軸轉後,終於,得到了半天的假。不用再蹲診室,我爬上天台,深吸了一口氣,天氣在慢慢轉暖,春風吹來一陣愜意,我趴在欄杆上,看着城市街道公路車水馬龍,思緒萬千。
快一週了,我已漸漸習慣了國內高強度的工作,也認識了許多病患。
在街頭擺了一輩子早餐鋪子的老婆婆,操勞一世,患了胃癌,想要把積蓄全部留給獨生子,死忍着痛,不願意接受治療;第一次戀愛被辜負的小姑娘,受不了打擊,吞了二十幾片安眠藥自殺,送到急診洗胃,形容憔悴的女孩的母親,在手術室外放聲大哭;進城務工的青春少年,因工傷癱瘓多年,老父親在身旁沉默的照料,最後卻也沒能阻止他邁向死亡;少負盛名的年輕音樂家,常日酗酒,喝到胃出血;拼命工作的普通都市白領,作息混亂,患了嚴重失眠......
我在一陣唏噓中接起主治突然打來的電話,電話中他語氣急切地通知我下樓,說有一個突發的手術,需要我協助。
手術的對象又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今年高考,大概最近某次考試成績不理想,今天早上從他家五樓陽臺跳下來。
原本高度不致死,沒想到樓底堆了一堆木料,落地後,他腹部被一根斜放木料穿透,之後又翻落,胸廓幾根肋骨因連續撞擊斷裂,尤其左胸第二肋,已刺破右心室,送到的時候,生命體徵極其微弱。
立即聯繫胸外專家,開始手術。期間情況幾度急劇惡化,大出血,呼吸道阻塞.....不停的向血站要血,插管引流.......到當天傍晚,修補好心包,穩定了肺通氣,纔算是把他從生死邊緣拉回來,到手術結束,已是晚上十點。
病人被送往ICU,囑咐完後續護理事項,並再三強調暫時不要探病後,就回到了休息室,本打算打幾個外科結再睡,但一碰枕頭還是熬不住的睡死了。
起牀的時候,發現身上蓋着一條毛毯,不知道是誰的。但像是剛洗過,乾乾淨淨的,還沒有被瀰漫了醫院的消毒水味沾染,我用它捂着臉深吸了一口氣,清新檸檬香味,讓人眷念。
久違的賴了一會兒牀,眼看着巡房時間到了,就急匆匆的跑去複診了。
患者昨天夜裡麻藥效果過了的時候痛醒過一次,用了鎮痛後休息了幾小時,我到的時候他剛醒,主治醫師正站在他牀邊,一邊進行一些例行詢問,一邊檢查儀表數據,確定無礙,通知家屬可以探病後,就去別處忙了,讓我留在病房,囑咐家屬一些術後注意事項。
患者的父母進來後一股腦的就衝向患者,期間還差點踢倒了掛輸液瓶的架子,這挺正常的,養了十多年的孩子,突然出了事,誰都得慌神。只是,他們一個痛心疾首,一個面露不忍,對着病患說出的話,有些出乎意料。
“你也太不懂事了,學人家跳什麼樓。還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了,耽誤的學業怎麼辦?”他父親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他母親聞言也哭着說:“他爸,別說孩子了,他也不容易。小成,沒關係啊,媽給你帶了練習冊,你每天多做,不怕落後啊!”
我還在默默感嘆中國高考真是無形之中逼死人,一回神,竟看到他母親正要從無菌服裡掏出幾本書來,便趕緊上前制止。
“誒,這裡無菌室,外界物品不允許帶進來,您還是先聽我說說您兒子的情況吧!”
“說,說什麼說,都花了十幾萬了,你們要還治不好,就是飯桶。這什麼無菌室,住一天居然九千多,還不讓看書,我兒子高考沒考上你負責啊!”患者父親對我吼着,他母親在他身後沒說話,臉上卻是認同的表情。
我想,在中國,有無數個這樣的中產家庭,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將一切希望壓在子女身上總是常態。而醫院的消費,對處於這一收入階層的他們,的確高了些,這對父母雖然有些偏激,卻也不是不能理解。
所以還是儘量語氣溫和,開口道:“麻煩聲音放低一點,不要打擾到其他病患。您兒子剛做完手術,況且有輕微腦震盪,現在還是要靜養。學習的事也不要急,還是先把身體....”
還沒說完,他氣沖沖的打斷我:“什麼叫不要急,他今年復讀,這次考不過,難道還要讀個高五,我丟不起這個臉,身體等考上大學後慢慢養。”他說完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這破地方不讓看書你就給我轉出去,就一般的病房,我多噴點酒精就是了,走兒子我們走。”說着就要去拔患者臉上的儀器。
我趕緊阻止,把他拉離患者,擋在中間,“在這裡主要是方便觀察病患,患者現在雖暫時脫離了危險狀態,但不能確定各種術後急症不會突發,而且胸膜腔受損,不用呼吸機的話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氣胸,危及生命。你們放心,一旦確定安全,我們就會將病患轉移到普通病房。但即使轉了,也請儘量不要太急於用腦。”說完我深一口氣接着繼續說:“探病時間到了,現在患者需要休息,你們先出去吧。”
我轉過頭檢查儀器,病患父親卻突然的口不擇言,讓護工將兩位“請”出去後,我嘆了口氣,轉過頭看着患者:“好好休息吧,什麼都不要想,閉上眼睛睡吧。”
他卻沒有聽話,瞪着一雙大眼看着我。
我有些莫名:“怎麼了?”
他聲音幽幽的:“我想死,你們把我救回來;現在我活着,不學習,我還能幹什麼?爲什麼要救我啊,我死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