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濛的淚眼,周女士的臉,有些模糊不清,但我能清晰從那雙艱難睜開的雙眼中,透露出來的款款深情。在與她相依爲命的這二十多載中,再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我所體會到愛,更濃厚,更沉重。
在我的堅持以及苦求下,廖佳磊沒能成功阻止我送周女士到機場。這一路上的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沉默而無言的。或許當你陪伴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即使沒有語言的加持,也是絕不會覺得無用。更何況,這樣的機會,今後難有了。
在機場與唐生安排的,跟機的護士回合後,離別的時刻,也就近了。扶着周女士站在登記口前,我看着不遠處顯示屏上慢慢流逝的時間,心中成千上萬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周女士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此時神色懨懨,皺眉看着我,似乎心中,也還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我怕她猶豫着難受,索性直接也問了出來:“媽,還有什麼事要叮囑嗎?”
她看着我的目光很悠遠,像是在回憶着什麼,在我話音落下好幾秒之後,她才略帶感嘆地開口道:“也不是叮囑,只是有些事兒,之前一直沒說。想着,現在,還是跟你談談比較好。”
我聞言面帶疑惑問道:“什麼事兒啊?”
她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有些惆悵地說道:“是關於你選擇的這個行業的事,我好像從來也沒有跟你說過,如果說,作爲一個病人,我並不信任醫生。”
我一愣,有些搞不懂狀況,下意識問道:“什麼?”
她嘴角彎了彎,看得出,是在笑,隨後避開我探尋的眼神,開口繼續道:“你還涉世未深,再加上自己身處於這個行業,不能理解是正常的。但是對我來說,醫生不值得信任。因爲我所認識的大多數醫生,早已漸漸泯滅了良知,變得唯利是圖,只重物慾。”
我不由皺起了眉頭,說道:“怎麼會呢?我周圍的同事,其實都是.....”
她沒等我說完,搖頭打斷道:“我說過,你涉世未深,而有些事,我也是一直下意識地對你隱瞞着。”
我聞言一頓,試探着問道:“什麼事啊?爲什麼要瞞着我?”
她聽言像是再度陷入回憶,過了好幾秒,才終於開口道:“是關於你爸爸去世的,我想,你也知道,他不是正常死亡的。”
我點點頭,小時後周女士就跟我說過,爸爸是出車禍死的,我擡頭看着她問道:“這其中有什麼問題嗎?”
她像是想起什麼不愉快的事,看起來有些痛苦地閉了閉雙眼,隨後說道:“當初,由於你爸爸出事的時候我還在上班,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而手術也一直因爲這個,沒有儘快進行。”
我點點頭:“這也正常,急救手術要是沒有家屬簽字,醫生也不敢擅自做主的。”
她苦笑了一下,說道:“着沒什麼,只是,即使在我到了之後,簽了單子,手術也還是被醫生拖着。”說到這兒,她變得有些激動,“堪堪着,就非要等到了你爸爸不行的時候,纔開始手術!”
我一愣,不解地皺眉問道:“怎麼會一直拖?明明都簽了同意書,醫生不趕快搶救,還等什麼?”
她雲淡風輕地笑了笑,說道:“他在等我給他塞紅包。”
我聞言下意識就要開口否認,她卻在我說話之前又打斷道:“你也不用急着辯解,畢竟我也不是說你。事情早已過去了,我只知道,當時他的確是收了我的錢之後,纔開始的手術,並且即使在手術失敗之後,連補償費都給了,紅包中的錢他也沒有退給我。”
我聽完頓時失去了語言,的確,即使在現在,社會上對醫生的風評越來越差。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業界真的有醫生,會利用病人的生命,去威脅家屬,索要不應得的物質。
周女士見我沒再說話,又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給你說這個,我是爲了改變你的信仰,只是覺得有些事,早知道總比晚知道要好。”
我聞言皺眉問道:“那當初我選擇這個專業,甚至是初中決定要當醫生的時候,你爲什麼不跟我說?”
她聽言又笑了笑,費力地擡手,摸着我的肩膀說道:“因爲那些都是我的想法,不應該影響到你的人生,你想做什麼,想成爲什麼,全在你自己。”
聽完的一時間,我百感交集,看着她,再度哽咽地說不出話來。機場的廣播在這時想起,通知的,正是周女士即將要乘坐的那班航班。眼看着周圍的人流漸漸都向登機口涌去,我緊緊地盯着她,彷彿這就是最後一眼。
這樣的想法讓我從心裡感到抗拒,我努力打消着心中涌動的不安。周女士平靜地與我對視着,當護士終於過來催促時,她才最後開口說道:“這個社會是複雜的,但善良的人,和不善的人同樣如星雲般密佈。所以,只要你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醫生,我怎麼想,別人怎麼想,都不重要。我不相信他們,但我相信你。”
說完她沒等我再回應,轉過身,徑直地便走向此時已空無一人的登機口。沒再經歷什麼麻煩,很快便消失在了門後,從頭到尾,一次也沒有再回過頭。
我站在原地,看着空落落的通道拐角,想着周女士的話,想着之前的種種經歷,想着未來,想到當下.....
周女士離開之後的時間,過得很快。我再沒有顧慮地安心養着病,唐生在安排好國外的一切事宜後,也回到了醫院。
在我住院的期間,唐生是除了我主治醫師廖佳磊以外,唯一每天都來看我的人。他過來很少是爲了什麼正事兒,每次都只坐在一旁,隨意地說着一些科裡的,院裡的事,即使我就在醫院。
我想,他是在害怕我會想不開,因爲大概在他,或者其他知道這件事的人看來,此時呆在細胞冰凍櫃裡的周女士,早已經算不上還活着了。他們還不清楚,我是如何地相信,胰腺癌,以及現存的無數被稱作絕症的疾病,終會有找到治癒辦法的一天。
在我爲周女士的病傷情費神的那一段時間,患者孫蓉的糾紛,在她的婆婆主動出面澄清的情況下,得到了圓滿的解決。而據來看望我的付欣然所說,張越越的情況,也在多次的精神治療下,雖緩慢卻也是漸漸地好轉。
而任惜則將對張越越的訪談,做成了一個有關都市白領心理壓力的專題,在電視上順利播出,並且受到了廣泛關注。在我辦理出院的前一天,張越越也離開了附院,過來看望了我。
她從不知道是誰那裡,也知道了在我身上發生的事,看見我時,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與其他人相似的,我見過無數次的略帶同情的臉色。我早已見怪不怪,只拉着她,不着痕跡地窺探病情。
張越越的精神狀態果然如付欣然所說,好了很多,而心臟外科的方面也着實沒有着急的餘地。只寄希望於她今後再不受刺激,早日把心瓣膜的修復術做了,後半生,平平安安地過。
我的腰椎的第三四節在那次樓梯摔倒時,發生了短暫的錯位,由於那之後並沒有好好地躺下緩緩,椎間盤突出便也不能避免。由於養病階段的折騰,我的後續療養,即使在我已經十分配合的情況下,也堪堪躺了一個多月,纔在廖佳磊的點頭下,出了院,回到了工作崗位。
闊別了許久的大辦公室,因我幾乎沒有離開醫院,而並不顯得陌生,而同事見到我,也往往沒有露出久別的驚喜。成爲一名醫生,真是種別致的體驗啊!
唐生在我還在家鄉醫院的那段時間,便幫我給院方遞了坐診申請書,由於審批是早就下來了的,所以我回來的第一天,便瞬間陷入早晨的問診高峰中。
三年的實習生涯,我早已對問診流程爛熟於心,再加上急診所看的病,大多沒有太高的專業性,所以一天下來,我身體上也不算勞累。
臨近下班時分,由於胸外科室實在忙碌,我幫着接了幾個病人,看的最後一個,卻有些奇怪。是一名二三十歲的男性,皮膚很有種病態的白皙,讓我一見便懷疑是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沒想到的是,他卻只是掛着胸外的號,來看一個普通的感冒。
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我沒有與他計較,只根據着他所訴的病症,給他開了些治療頭暈,鼻塞的酰基類藥物。由此結束了我看診的第一天。
下班又久違地坐着唐生的車,回他的公寓,中途去了趟超市,打算買些菜,回去隨便做點家常,最近老吃醫院的盒飯,實在是倒胃口。
推着購物車在超市,與他一同目的性不強地逛着,我隨意地提起了那位看病的男子,本意是想再說說着竄科室看病的現象。沒成想感嘆到一半,他卻突然打斷了我:“你剛剛說,你給他開了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