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跟那孩子有了那麼一段不算尋常的談話,回到公寓後,我發現自己對寫檢討這種事已經不那麼抗拒了。但由於從小沒怎麼嘗試去觸碰逆鱗的我對這種事着實是不上手,磕磕絆絆寫下來,除寫作難度直逼我本科畢業論文外,連內容也讓我這個還算堅定的無神論者暗暗祈禱能夠過關。
一封檢討逼死英雄漢,當我正陷入無限的糾結於忐忑中時,並不太爲人所知的公寓中,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此時已是夜晚,爲了節約電費只在書桌開了盞小檯燈的屋內,在入門的地方只見一片黑暗,讓人一眼看去,不自覺的感到毛骨悚然。
這是我一天中第二次出現信仰模糊,我自覺這樣這樣下去不行,強大着膽子朗聲問道:“誰啊?”
話音落下後沒有立刻聽到迴音,雖然只有幾秒的時間,但我還是覺得氣氛變得越來越詭異。在我爲了避免崩潰,考慮着要不要再問一遍的時候,門外終於響起了一個聲音:“是我。”
短短的兩個字,十分及時地拯救了我,同時在一瞬間安定下來的心的提醒下,我也很容易地就明白了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含義——外面站着的,是唐生。
“爲什麼不開燈?”這是在外面過道朦朦朧朧的燈光下,板着一張生人勿近的俊臉的唐生進入後沒多久的第一句話。我努力觀察他的臉色,以判斷這句在我看來有些意義深遠的問話背後的含義,因燈光的問題最後宣告失敗後,放棄般回答道:“爲了節約電費。”
注意到唐生的眉頭在聽完後明顯可見地一抽,我忙補充道:“我剛剛只是在寫東西,留一盞燈就夠了。”
他聽完後沒有再對此作出任何反應,將他一直提在手上的一個行李包放在了書桌旁的凳子上,隨後擡眼快速而清淡地一眼掃過我,轉身腳步不停地走出了門。全程我只看着,雖然中途想過要開口將他叫住,但最後依然只是看着。
十分鐘後,屋內的最後一盞燈也熄滅了,那張之前曾讓我無限糾結的檢討被順利地遺忘在黑暗中,我躺在牀上,腦中思考着一個永恆而經典的問題:愛情,我和唐生的愛情。
通常來說這樣的問題並不會困擾我多久,因爲我和他性格中的糾結部分往往並不容易被激發,至少不會出現被同時激發的情況。這讓我想到幾天前,在我因再聯繫房屋中介的麻煩性而還沒有完全下定決心的時候,發生的一件算不上小的事。
這件事發生的前提,是我已經與任惜談好,會通過語音甚至必要的話,視頻採訪的方式,將一些我大致可以確定的事實公佈。我的出發點很簡單,不是要摧毀輿論,只是爲了要將輿論儘量的引導向事實的方向,只是比較不幸的是,唐生在這一點上,堅定地與我保持了不同的意見。在利用他與任惜的親緣關係瞭解了我的計劃後,無恥地再度利用這種關係,制止了計劃事情的發生。
這樣的做法讓並不能完全信任其他記者的我很是窩火,一怒之下,我直接衝到了韓芊之前主治醫師工作的地方,在情緒的動員下,輔以所有能想到的有些還只是猜測的線索,大鬧特鬧。終於以極其生動的現身說法,以及多家媒體不請自來的配合,韓芊的醫療欺騙事件由個人主導變成了團隊作案。
雖然這樣的結果絕對地出乎我的預料,我還是固執的不願意跟唐生好好說話。當時他的態度倒還正常,在發現沒有通過語言交流解決爭端的可能後,他也只是無奈的笑着,滿滿的一副包容的樣子。
事情的最後,是院長少有地十分不和藹地將我和唐生叫到了他的辦公室,疾言厲色且恨鐵不成鋼地狠狠將我倆,或者主要是我,罵了一頓,隨後竟反常地以雷霆萬鈞的手段,很快地平息了這一場混亂。
我決定搬出去自己住的動機十分複雜,但人並不總是一定要想清楚前因後果才行動,我做了,並且一直避免去想事件的因果。
直到兩天前唐生突然找到了我.....
作爲一個用以打發入睡前時間的問題,這樣複雜的事情缺少了一種助眠的功能,並且很可能不能排除其有提神的功效。在我終於回過神發現來,自己其實越想越清晰的情況後,夜變得尤其漫長,最後,我將檢討從頭到尾改了一遍。
第二天強振精神去了醫院,連白大褂都沒有穿,便去直接循着引導去到了之前還沒有造訪過的,檢驗科科長室。辦公室空無一人,唯一一個能表示辦公室主人身份的玻璃立牌上面寫着:餘利。
對着這看起來應該屬於一個男子的名字我皺了皺,難道昨天那麼理直氣壯叫我寫檢討的不是科長?不對啊,不是科長怎麼能有能力決定我......
開門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維,想到來者的身份,我面色誠懇的轉過身去,看到昨天那個女醫生的臉,我難掩意外的開口道:“你叫餘利?”
她沒有回答,面色有些不滿地瞪了我一眼,幾個大步走到辦公桌後坐下,將拿在手裡的一些資料攤在桌上,看了起來。我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之前的口氣的確有問題,舔了舔嘴脣,略略靠近了幾步,將手上的檢討輕輕放在她的桌旁,緩緩開口道:“對不起,我只是,只是沒想到這是一個女生的名字,剛纔沒注意語氣,我.....”
她有些不耐煩地開口打斷了我:“有事說事!你在急診也是這麼浪費時間的?”
寥寥數面,我早已被她向來不友善的語氣噎得沒有脾氣,略一斟酌便開口道:“檢討我已經寫好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說完我不免期待地看着她,卻發現對方完全沒有要移眼看一看這封我連夜趕製的認錯書,在臺面白紙反射的微弱燈光下,滿臉我之前沒有見過的認真仔細。
度量着這樣的情況不適合我再打擾,我默默的站在原地,等着她忙完,在我檢討中儘量表現出真情實感的促使下,解除我纔回來工作一天便被迫停職的窘境。等待的時間一如既往的不好過,特別是在我沒有辦法通過其他方式來轉移注意力的情況下,這樣的痛苦隨時間的流逝呈拋物線劇增。
萬般無奈下,我甚至開始分析,這樣的狀況是不是能夠說明我沒有耐心?我們的餘科長在我得到最終的答案之前終於抽出時間,拿起我遞過去的那張,現在在我看着充滿着希望被寵幸的渴望的文件紙,看了起來。我深吸了一口氣,正打算將腦中自我度量的情緒換成緊張感,下一瞬,她卻已經快速地將紙一把丟開,隨後留下一句:“不合格,回去重寫。”
許多許多年前,一個深刻透查人心的馮姓先哲曾說過這樣一句極有深意的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是我在終於還是沒能抑制住自己脾氣時,對自己的安慰,當我瞪着她大吼的時候,我告訴發泄了情緒後再度滿心後悔的自己,至少,這應該是個正常並且無法避免的事情。
餘利作爲我的發泄對象,並不能體會到我內心的後悔,同時作爲我的上司,她有足夠的底氣,命令我“滾出去”.....於是,我出現在了門外的走廊。
靠着牆,我再一次進行着深刻的反思,之前被提溜到辦公室接受院長訓話的時候,我曾保證,以後再也不在醫院發脾氣。雖然當時說這話時,我的主要目的是爲了順利地矇混過去,但在知道了這是一個身患絕症的老人的囑託後,保證真的變成了保證。
所以後悔和反思也都真真切切,心虛也真真切切,爲了不讓這件事有機會傳入院長耳中,我當即又敲響了辦公室的門。門內傳來的聲音,是“請進!”而不是“是誰?”,這很是巧妙地避免我需要撒一個無關痛癢的小謊以順利進入的可能,無疑讓我鬆了一口氣。
進入時她擡眼看了過來,我在這樣的動作下反應過來,她可能並不是對誰都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基礎的禮貌性動作,對她來說其實也是基礎。這樣的認知讓我在她皺眉之前皺起了眉頭,在她開口之前開口說道:“餘科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錯覺,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她聞言十分明顯地輕笑了一聲,也終於擡起頭,饒有興趣地看着我說道:“我以爲我表現得夠明顯了。”
說完她再度低頭處理文件,留我呆立在門口,一臉的不能理解,在我還沒有決定該先問哪一個問題時,她再度開口,仍是那副不鹹不淡的語氣道:“現在的執業醫師連一個‘滾’字都聽不懂了嗎?”
“我......”氣死我了!
彷彿用力渾身的力氣在忍耐,我以效果仍不算好的語氣開口道:“現代機構對於職業醫師的考覈還是包括語文,我進來只是爲了盡我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