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還有工作,唐生沒呆多久便走了,倒也沒有顧及我大病初癒,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他所說話語中的信息量,不可爲謂不多。
我在手術室突然陷入昏迷狀態後,立刻被送了出去,在最初的搶救完畢以及喚醒失敗後,我被送進了病房,爲我做病情判斷的,是當時匆匆趕來的唐生。腦震盪的病徵多種多樣,我是屬於最安靜的那種,兩個多月的時間,除了最初爲了排除淤血壓迫神經的隱患,而週轉各個檢驗室外,其餘的時候,我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
我在這個城市沒有親人,這段時間來看望過我的,不過就是醫院的同事和幾個還有聯繫的朋友。生命中相熟的人來來往往,只有唐生始終在我身邊,只是不知道,每當他看着我,是身上自顧着揹負的責任多一點,還是身爲醫生的職業道德多一點。
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暈倒時,站在我旁邊的手術護士,因離得近,第一時間選擇蹲下來扶我,而站在對面的副手因經驗不足,一時間手足無措起來。韓芊本就因大動脈被夾閉,有輕微缺氧症狀,加上沒有在規定的時間內恢復心臟供血循環,外加的泵血機又沒有應血壓變化調節的功能,頸內動脈供血不足,大腦在急性缺氧狀態下,多處組織惡化,最後導致了整體機能喪失。
一場手術,兩個生命進入暫停,大腦是個神奇的東西。許多人所認識到的神奇,是它如何在不斷地思維發掘下發生作用;可對很多醫護人員來說,它的神奇,是它如何讓你無計可施地的不能發生作用。
我昏迷時,唐生無計可施,而我作爲韓芊曾經的主治醫師,現在不僅沒有任何辦法,而且身餡囹圄,自身難保。我的身體狀況,雖然在醫院人事處早有備案,但一則,由於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記錄上並沒有腦震盪這一內容;再則,韓芊但手術,的的確確是我一意孤行堅持着要做的。也就是說,韓芊陷入了現在這樣的狀況,我有着不可推脫的責任。
雖然昏迷的時間並不算長,但醒來,總歸是一件好事。在當天下午,聞訊而來的人有很多,收到的禮物也不少。唐生不知何時也空了下來,一直靜靜地站在一旁,不時對着到來或者離開的朋友,微笑或者點頭示意,不知道的人,倒還真有可能誤會,他是我丈夫。
記者任惜進來時提了一大筐色彩搭配極爲斑斕的水果和鮮花,臉上帶着喜洋洋的笑,見面時,倒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先招呼我,而是對着唐生,樂呵呵地叫了聲“表哥”。
大約是休息久了,重新啓動的腦子比較清晰,我一下便想起了前因後果,也突然心領神會般理解了,當初孫蓉事件時,任惜爲什麼會那樣無條件地信任我。我撇了一眼唐生,內心決定有些好笑,下一刻,又化爲了越來越熟悉的感動。
不知道聽誰說過,欠下了鉅額債款的人往往比只欠了別人幾百甚至幾十的人都要活得快活,人在很多時候與其他的非靈長類一樣,是會在承受超出範圍的情況下,下意識選擇逃避的。我害怕,是不是真的有一天,自己會再也不存負擔地依賴唐生,變成可恥的寄生蟲,變成只會依附於他人的廢物,真正地成爲一個負擔。
任惜作爲我認識的唯一一個記者朋友,除了爲我帶來了一定的物質安慰外,還給我講了許多這兩個月底以來,在C城中發生了的大大小小的事。計劃並陸續實施了多年的城市地下鐵路計劃,在三週前終於全面完成並竣工,四通八達的交通不僅讓這座城市就此穩居了一線之列,也讓我之後的上班下班更爲方便。
當然,這得建立在我還能在H院就職的情況下。
城東的購物廣場又翻修了一場,這是因爲市中心新入駐了一家百貨大樓。舊城區的拆遷計劃被提上了日程,由於拆遷方與居民對房屋的分配方案存在相左的的意見,又有好幾家釘子戶出現在日常的新聞中。護城河的污染還沒完全得到治理,上游小型的工廠又開了好幾家,工廠老闆口口聲聲保證着全綠色的生產作業,還沒幾天,污濁的喝水照片便遍佈了網絡。郊區的狗咬了出外郊遊的孩子,務工的人又偷了市民晾曬的衣服,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會因爲少了什麼人,而停止了轉動。
但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的世界,已經瀕臨崩塌了。
任惜走後我才發現,不知何時,唐生離開了病房。由於腰傷在上次昏迷摔倒有進一步嚴重了些,我此時只能維持着仰躺的姿勢,出神地看着天花板。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再想些什麼,回過神來時,只能在滿心的悲愴下暗歎,自己又浪費了一段精力。這時,許久未見的付欣然走了進來。
她手裡拿着一本封面油黑的牛皮套筆記本,和一支顏色相似的漆皮鋼筆,即使沒有穿着白大褂,我也立即便反應過來,她是來爲我做心理諮詢的。沒有自作多情地以爲這又是唐生安排的,因爲知道,對於剛從長時間深度昏迷中清醒的病人來說,精神治理,往往是標配。
我想大概很多人都以爲,對於醫生來說,配合治療是比常人要容易。但其實不是這樣,先拋開醫者不自醫這一點不說,很多時候,專業知識也是種負累。因爲它會讓你總忍不住質疑你的主治醫師的判斷,而醫治本應該是一件,一個人完全負責醫,另一個人只用知道接受治療的過程。
當然,這樣的狀況在此時並不會成爲問題,首先我對心理學知之甚少,再者之前對事態認知也讓我很容易地進入了接受治療的病人的狀態。
付欣然進來後也沒說話,直接就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翻開了手中的本子,自顧自地看了起來,不時還動筆在幾處添上幾筆。這樣子,就怕我不知道她是來幫我治療的似的,我搖搖頭,覺得有些好笑,想了想,還是率先開口問了箇中規中矩問題:“這段時間,過得好嗎?”
付欣然作爲一個專業的心理醫生,在今天表現得特別地不專業,身上的尷尬氣氛彷彿隔着病房門都能被感覺到。我面對着她,十分難以避免地感到疑惑,咳了咳正在考慮要不要再開口讓她幫我解解惑,她終於在我說之前先開了口:“我.......是來幫你作心理諮詢的。”
我聞言詫異地挑了挑眉,看着她說道:“雖然是同學兼同事,但我記得,這樣的話在治療中一般是需要避免的,嗯....你這開頭就毫不避諱地說出來,是不是處理得太隨便了點。”
她聞言臉色更是僵硬,抿脣低了低頭,想了好一會兒,纔再度擡頭看着我說道:“我這樣說吧,因爲種種原因,現在我沒辦法裝作若無其事地幫你治療。當然我知道,現在告訴你這些事,是有些不妥的,所以要不要聽理由,決定權在你。至於你的預後方面,我私下拜託一個同事幫你,至於我,是真的沒有辦法,請你諒解,也麻煩你轉告唐醫師,不要再來拜託我了。”
由於她這句話的信息量實在太大,我面對腦海裡層出不窮的問題,只堪堪抓住了最後一點,瞪着雙眼看着她說道:“唐生來拜託你什麼了?”
付欣然垂着頭沒有回答,我們相對無言地沉默了好一會,她突然起身,眼神遊離地說道:“你要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你們的事,還是自己解解吧。”
我因她的話皺了皺眉頭,敢在她出門之前開口道:“等等,你還沒給我說你這樣的理由。”
她聞言停了腳步,緩緩地轉過身來看着我,張口說道:“你知道你馬上就要面臨一場很麻煩道醫療糾紛嗎?”
我神色黯了黯,稍稍點頭,看着她回答道:“我知道,就是因爲這個?”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轉身將病房的門又關了起來,雙手相互揉搓着,一副很不自在的樣子。我漸漸沒了耐性,語氣稍淡地開口道:“如果是因爲這件事,那抱歉,爲難你了,你走吧,也不用再麻煩其他醫生,我不需要心理援助。”
付欣然聽言卻沒有動身,臉上還是那種猶豫萬分的樣子,又過了好幾分鐘,她才又開口道:“我跟你認識那麼多年,若是普通的麻煩,我怎麼着都得幫你,但.......”她說到這兒,又停了話,頓了好久才又開口說道:“你跟你們科裡一個叫李希瑞的醫師熟嗎?”
我聞言皺眉一臉不解地看着她,問道:“跟她有什麼關係?”
付欣然躊躇着舔了舔嘴脣,開口道:“現在可能整個H院沒有人不知道,她是院長但女兒,而且他們更知道,李希瑞跟你不和。”
我挑挑眉,一臉理所因當地回道:“這兩件事我也知道,所以又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