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等雨,聽的何處的風,等的又是哪來的雨。
九重樓上第九樓,隨一聲響亮聲後,戲子們粉墨登場,一陣腳步聲後,本安靜無比的第九層,歌舞昇平。
赤袍太子神色放鬆,雙手隨曲而動,情動濃時,嘴中還會跟上哼哼兩段。
玄通在旁雙眼空洞,神遊萬里,他本就不喜聽戲,對這咿呀之聲只覺煩躁,奈何是太子邀請,萬般不情願下,只好心中反覆推敲身旁皇兄先前一舉一動。
要說當朝哪個皇子在民間名聲最大,不是那個剛從邊塞回來,赫赫戰功的四弟,也不是他這個在江湖廟堂都有些名聲的二皇子,而是身旁這個在家裡都敢建戲臺的太子殿下。
江湖人怨江湖薄情,流情似水。
廟堂上又何止薄情?
也許人人心中都會念起,但明面上想要說上一句,還得在腦中思索一陣。
有些事情,你不提,我不說,即便心中記得再牢,跟忘了又有何區別?
玄承熙爲何敢如此囂張,無視羣臣意見,不是他不懂禮數,反而是他真能摸透父皇心思,即使有大臣跳出來指責他不懂禮節,就立馬有依附在太子勢力下的大臣站出來,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朝堂明面上除了一兩家根深樹大,有權有勢,獨立於大臣之中,其餘的勢力基本上是玄承熙與玄通五五對半,針鋒相對,但實則上卻是這些年玄承熙有意放手,讓玄通自個培養勢力,當前的一切,就好似是他一手搓成的局面,早已料到場面。
想到這裡,玄通的手,暗自握緊。
當今聖上,也就是他們父皇,上任不過十一二年時間,玄通要是記得沒錯的話,是自己還是八九歲時造的反。
當今皇子中,跟隨父皇行軍打仗的,也只有玄承熙了。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當年的一衆開國大將,眼下不過死的死,回家種地的種地,真正知道玄承熙往事的,皇室廟堂中十不過一。
要說老四玄弈自幼在軍中長大,跟隨軍隊紮根邊塞,每日點兵點將的,偶有與齊邊發生衝突,不過是小打小鬧,手中握的永遠是不見紅的刀子。可玄承熙不同,在自己皇爺爺病逝時,舉國弔喪期間,自己這個大逆不道的父皇毅然決然起兵造反,從西邊一路殺至中州。
玄家鐵騎出徵,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也就是在那時,大玄的百姓們在膽寒中也瞭解到,原來在國家西北處,還有這麼一支王者之師。
要說在謀反最開始時,也是戰爭最爲殘酷時,擔任三萬鐵騎總指揮的是誰?
不是自己的父皇,也不是哪位資歷頗深的老將領,而是自己這個年不過十六的皇兄。
記得聽皇家其他皇叔隨口提起過,當時陛下決定用自己大兒子擔任如此重要職位時,軍中是很有異議的,無非不過是年紀太小,資歷尚且,謀反之路,艱辛無比,錯一步,就是滿盤皆輸,但是玄承熙只用了一場戰爭打消了所有人的疑慮。
大玄西北是大漠,大漠多沙塵,三天一小,五天一大,父皇他們當時,基本是蒙布拂曉前行,到傍晚脫下鎧甲,一身流沙傾瀉而下,很是誇張,就在這麼苛刻條件下,兩軍對壘數日,數十萬軍隊在兩邊列陣,劍撥弩張,正當自家這邊後勤跟不上時候,玄承熙愣是不顧所有人阻攔,力排衆議,孤身一人帶三萬鐵騎冒着狂沙,不知用何等辦法,一路繞後廝殺,直面突襲敵軍老巢,戰還沒打,就將敵方大將人頭砍下,與父皇正面軍形成兩面包夾之勢。
這一戰,空前絕後的大勝,趙承熙之名,從此響徹玄家鐵騎中。
要論行軍打仗,十個玄弈都必定是玄承熙對手,要比對人心權力的權衡之術,玄承熙這一手放的讓玄通日後想來是一陣頭皮發麻。
從造反到立國,玄承熙沒有一次向父皇邀過功,甚至在大勝前夕,就卸下所有職務,將手中兵權交還給父皇,更是文臣武將幾乎一邊倒的情況下,放掉手中資源,任憑自己培養勢力,直至今日的平衡。
父皇謀逆出身,比誰都清楚一家獨大的後果在哪,所謂的御龍術,無非講究朝堂平衡四字,相互制約,是最好的結局。
就跟廟堂與江湖一樣,廟堂得勢時,江湖就得老老實實彎腰跪服,江湖獨大時,廟堂何提製約,江湖中人不造反,不劍指皇宮都算客氣的了。
所以父皇從開朝至今,一直想要動江湖勢力空前絕大的涼州。
這一點,無可厚非。
耳畔曲罷,歌舞停止,緊跟着又是一陣有序腳步聲,九重樓又重歸於安靜之中。
赤袍太子收回手,紫衣皇子回過神。
玄承熙微笑問道:“二弟,這曲譜的如何?”
玄通附和一笑,佯做認真思索,隨後正經道:“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此曲只因天上有。”
玄承熙哈哈大笑道:“二弟啊二弟,原以爲這次父皇讓你長跪於殿外,你能長個教訓,現在看來,你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玄通笑容一僵,皺起眉頭,心虛問道:“皇兄這是何意?”
“二弟,還記得武將軍是何如死的嗎?”玄承熙淡笑問道。
玄通點點頭,平靜道:“驕傲自大,仗着軍功,不把朝廷規矩放在眼裡。”
玄承熙拖長一聲嗯,意味深長道:“武將軍作戰可是勇猛,我跟過他一段時間,那時候他就拍着我的肩說,小子,出來打仗不能死在帳裡,而是得死在馬上。這等勇猛將軍,誰能料到最後會落得這麼一個慘死結局。”
玄通沉默不語。
玄承熙微微一笑,繼續自言自語道:“別看父皇平日裡對所有人都神色不動,其實他挺講情義的,你別隻看父皇對昔日舊臣開刀,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那些死的將軍們,是自作自受,死的不怨。其他安分守己的呢,都解甲歸田,賞千金,衣食無憂。”
玄通冷冷一笑,撇過頭,道:“惺惺作態,殺了不更好?”
玄承熙搖搖頭,反問道:“培養一個能帶兵打仗,還有眼界的將軍不容易,若是日後大玄境內出現禍亂,又或齊邊打過來,武將斷層,誰能扛此重任?”
玄通腦袋一愣,猶如千軍萬馬呼嘯而過。
這樣想來,老將軍們是回家種田,只是他們繼承人,現如今還在朝堂之上。
玄承熙笑容不減,知道自己這個弟弟打小聰明,點到如此也就足夠了,又是一笑,道:“所以,有些人天生適合打戰,戰打完了就沒用了,同樣的,在廟堂上一定不是將太多心思花在小聰明上。此次涼州之行,可圈可點,這就是爲何父皇在你返回京城時,不着急拿你算賬,到後來,也只是跪在殿外幾天。”
“要記得,當你順勢得意時,往往是最朝人嫉妒時候。”
赤袍太子說完,起身準備離開。
玄通忽然起身,朝玄承熙躬身行禮,由衷道:“多謝皇兄提醒,皇兄慢走。”
玄承熙頭也不回,只是擺擺手,打開大門,下了九重樓。
玄通目送玄承熙背影,待赤紅背影徹底消失在眼前,才重歸於座。
嘆息一聲,又自嘲一笑,誰說戲子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