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陵城,官道上兩側此刻無人,高閣空樓,讓人唏噓不已。
城旁山脈間,年輕白衣與老乞丐上山時,原本大雨突轉小雨。
行走在溼漉山道上,吳憂腳下力氣不少,心中思緒卻不定。
陵城山道兩旁,概是應該先前大雨蹉跎,驚擾山林,青苔叢生,白霧繚繞,伴嘀嗒細雨聲,山間流水吟,遠聽似天籟,渺渺不絕音。
老乞丐行走在前,冷不丁問:“還未至清明時節。”
年輕白衣笑問:“路上行人慾斷魂?”
老乞丐邊走邊搖頭,語氣辛酸:“世人哪日不思仇?”
吳憂停下腳步,老乞丐似乎早就料到,也不再上眼前臺階。
吳憂輕聲問:“前輩,到底是何人?”
老乞丐淡淡回:“一介匹夫而已。”
“那您這匹夫可不同,心繫天下蒼生。”年輕白衣玩笑道。
老乞丐哈哈一笑,不語也不再上一層臺階,而是輕甩衣袖,山中微風乍起,將山間霧氣吹散。
撥開雲霧見青天,年輕白衣臉露異色,眼前潺潺山頂泉水流入石池,吳憂跟隨在老乞丐身後,路過池水,眼前一亮,竟有錦鯉在水中翻騰!
老乞丐與年輕白衣先後入小亭,相對而坐。
亭子內桌前,擺放整齊的一副棋盤,老乞丐低眉看一眼,蒼老褶皺的手輕撫盤面,嘴中說:“我這一生,都在這棋盤上了。”
年輕白衣疑惑,見老乞丐沒停下意思,也不打斷。
老乞丐繼續道:“來內城前,我去了薛澤府上,與他下了一盤棋。”
吳憂這纔開口:“勝負如何?”
老乞丐微微一笑說:“七十五手他便敗下陣來,要說讀書還行,下棋可就差點火候。”
年輕白衣不覺一驚,薛澤修爲高深如亞聖,在這老乞丐前也只是討個讀書不錯四字,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只得笑問:“前輩,到底是何人,總得讓吳優死也死個明白。”
老乞丐又是一笑,意味深長說:“下棋若是要性命,我早就捲鋪蓋走人,離得越遠越好。”
年輕白衣努努嘴,見眼前老人一直在給自己畫太極,也不矯情,捻起一白子落於棋盤。
老乞丐笑容不斷,剛握黑棋,神采奕奕,年輕白衣臉色一驚,鳳眸前好似見一黑蛟龍現於團團雲煙間,凌雲而駕,張口出水,巨浪滔天入人間。
在書房自己琢磨棋道的吳家大少爺一時失神,下了十餘手,見自己招招敗退,心中一緊,自己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要知道,自己就算是遇到黃有德這等江湖老油條他都能處理的遊刃有餘,可眼前這個老人,單論棋道,遠超黃有德數步不止,大概有一個吳優這麼高。
薛澤輸的不虧!
吳憂手中白子翻滾在指間,眉宇彎彎,腦中天旋地轉,竟一時不知從何處下起。
思考片刻,年輕白衣放下白子,甘願認輸,輕嘆一聲,佩服道:“前朝大國手,百手無敵,段玉清。”
老乞丐挑挑眉頭,面色不變,微笑說:“你很不錯,我曾見過你下棋。”
吳憂滿頭霧水,問道:“前輩何時見過。”
老乞丐哈哈一笑,“吳少爺可是貴人多忘事,在幼時你與吳夫人上街遊玩,路過一下棋攤,興致入局,大敗三場,可還記得?”
年輕白衣點點頭,隨即又疑惑道:“我記得擺攤的是個儒雅青衫人,不像陽城,難道前輩是刻意輸給我的?”
老乞丐擺擺手,語氣隨意:“吳少爺別瞎想,本人素來忌憚棋盤禮讓,那時我只是在一旁吃燒餅。”
吳憂失望哦了一聲。
老乞丐含笑道:“其實下棋與武道很像,最忌憚心有旁騖,心不靜念不止,縱然再高棋意,被擾亂了思緒,註定是死局。”
吳憂半懂不懂,意思他知,可不解老乞丐語中所指。
老乞丐見年輕白衣還是傻傻模樣,繼續耐心解釋說:“我第一次下棋,其實不是在皇家棋院,而是在京城裡也是一個攤位上,當時是還書於翰林,途徑一小攤,輕描淡寫看上一眼,誰知便定了終身,只是我的氣運沒你如此好,第一次下棋,輸的大敗而歸,氣的我是三天沒出房門。”
吳憂這才一笑,誰曾想幾乎被後人神仙化的段玉清,相識棋道居然還有如此趣事。
老乞丐一嘆,翻轉棋壺中的黑子,回憶說:“到後來國會時,我才知原來那日攤主竟是鴻客。”
“所以前輩在那時國會大敗於鴻客,毫不留情?”吳憂想起前朝史書記載,段玉清當天下面五局贏下四局,震驚棋壇,一舉成名。
段玉清擺擺手,手握一把黑子至空中,又脫手落於棋壺,嘩啦呼啦,黑子落壺聲,竟能與亭外雨水落地聲重合,煞是動聽。
重重一嘆,老乞丐遺憾道:“其實那時,鴻客是放了水的。”
年輕白衣皺起眉頭,不解道:“前輩可是謙虛,那時京城棋道大家可都是在場,若真有水分,哪有人會不站出來點破?”
老乞丐笑而不語,片刻後,才說:“就跟我之前與你說的一樣,最怕心中有牽掛,早在與我在國會下棋時,鴻客便知自己命不久矣,世上能孑然一身,忘卻生死的人還是少數,鴻客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志向遠大,我很佩服。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鴻客費盡心思佈局,只爲見到棋界如今盛世。”
年輕白衣恍然大悟,驚呼道:“所以鴻客是心甘情願當前輩的墊腳石?只爲在大玄天下發揚棋道?”
老乞丐不置可否的點頭,語重心長問:“前朝是我,今朝望誰?”
年輕白衣不回反問:“前輩覺得是何人?”
老乞丐一笑化解,右手一提,吳憂腰間長劍配合出鞘,落於滿是繭子的手掌心中,定神打量這把說來熟悉,此刻又覺陌生的長劍。
今朝長劍依舊,舊人流水無情。
縱然能獨佔三千大道,耳畔已無那時嘈雜聲。
有何用?
老乞丐用力一送,前朝名劍歸鞘,年輕白衣正襟危坐,手中重新握起一子。
段玉清灑然大笑,“來,繼續!”
亭外,小雨落盡。
亭中,棋聲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