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煥輕手輕腳地爬上樓梯,來到門口,小心地把門推開一個小縫。屋裡已經滅了燈,榻上的人影靜默不動,想來已經睡着了。
原本樑煥只是想看一眼,可真正看到了又不忍離去。反正他已經睡着了……再看幾眼也沒關係吧?
門縫又開了一點,他鑽進去,躡手躡腳地挪到榻前,蹲在地上看榻上之人。
陳述之睡着了是另一種好看,側躺時身軀的弧度迂迴宛轉,面部的線條溫和而流暢,但神態上多了幾分慵懶,掩蓋住他平日裡的清雅出塵,一副全無防備的樣子,反而更吸引人去親近。
未經捆束的髮絲散亂着,散發出若有若無的香氣,每一根都是用他的溫柔長成。他忽然想到一段時間之前,自己總是幫陳述之扎頭髮,那時常常漫不經心,無意之間竟錯失了多少柔腸。
這個時候,樑煥眼前浮現出了許多和他有關的畫面。
大雨中,那個模糊的身影穿過雨簾向自己走來;他房間的牀上,他手指沾了藥膏在自己身上溫柔塗抹;鎮衛塔的頂層,他帶着些羞怯親吻自己;還有……
這些回憶,共同指向了這個人的美好。
這個人之所以美好,不是因爲他做過這些事,也不是因爲他長相俊美待人溫和才思敏捷文采斐然,而僅僅是因爲他是陳述之,這個名字天生就是與衆不同的。
他被死死地拽住,粘在泥潭裡,再也出不去。
樑煥知道,如果他現在對陳述之做點什麼,他也沒有反抗的餘地。可他卻不太想做點什麼,就想這麼靜靜地看看他。
漸漸有一種感受在他心間生長,逐漸彌散到全身。興奮、甜美,卻又畏懼、迷茫。
不只是想利用他滿足自己的慾望,還想讓他高興,想被他照顧,想被他放在心上,想一天到晚賴着他,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給他。
沒有人教過樑煥如何命名這種感受,但他猜想,大約就和自己當初向他表達的那種差不多。
早知道現在會這樣想,當初爲何不認真一些?
樑煥伸出手去摸他的臉頰,自己的手冰涼,還在顫抖,但陳述之的臉卻是熱的。他闔上雙眼,專注地感覺着手上的觸感和溫度。
想要的話,那就去索取好了。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他會願意的。就算不願意,也要軟磨硬泡讓他願意了,他最禁不住自己裝可憐討好他,這樣一定可以。
畢竟這麼多年以來,自己想要的東西大多都得到了。他再好,能比江山社稷還難麼?
*
大年初一無事可做,陳述之本來打算睡道中午,可樑煥在自己家住着,他就不得不早起給他做飯。
新年第一頓自然要豐盛一些,他也不知道宮裡都做什麼,也不知道樑煥愛吃什麼,就和了點面,把能想到的吃的都做了一遍。
他擺上桌一碗湯麪、兩根油條、一盤餃子、一塊年糕和一碗湯圓,還有滿滿一壺泡好的紅茶。
一走出房間,樑煥看到這一桌子,不可置信道:“行離……這些都是你做的?”
陳述之隨意一笑,“家裡也就這些,做得不好,您湊合吃一頓吧。”
樑煥急忙坐下開吃,也不知是因爲餓了,還是因爲是他做的,他從沒發現自己早上居然能吃這麼多東西。
很快,他便想起了昨晚一直在關心的問題:“行離,我之前送你的那把梳子,你還留着麼?”
陳述之平淡道:“之前要走的時候,帶不了,放在雍州會館了。”
“什麼?”樑煥頓時有些生氣,“我送你的東西,你隨隨便便就不要了?”
陳述之被他弄得有些無措,好好的問這個做什麼?那種東西,本來也沒什麼保留的意義吧。留着它,日後看到時,想起來當年是多麼丟人麼?
“您總不希望臣記着當初爲何送那東西吧。您若現在賞賜什麼東西,臣必定妥善保存。”
被他這樣一說,樑煥頓時沒了吃飯的心思,皺着眉頭思考。他說得也沒錯,可當時是編的原因,現在不是啊!
不行,要去找回來。
他放下筷子就走,陳述之有些錯愕,在後面叫他:“您去哪兒?斗篷還在屋裡……臣送送您?”
“不用了。你方纔一直在看我吃,自己也吃一些吧。”樑煥回去拿了斗篷披上,大步出了門。
陳述之當然不是真心想送他,待他一走,立刻去關上了門。
*
正月初一是個豔陽天,熱烈的日光烤化了昨夜的積雪,在城中的道路上蜿蜒成細小的水流。
快走到雍州會館時,樑煥發現對面開了另一家旅店,名叫“雍州官辦會館”。他不禁失笑,官辦會館,那肯定是官府辦的,來和雍州會館搶生意的吧?
走進熟悉的店鋪,他果然聽見大堂上的客人在聊官辦會館低價搶客的事。老闆娘一見他來了,便熱情地招呼道:“林公子!好久沒見你了,你也和陳公子一起搬走了麼?——對了,差點忘了,陳公子給你留了東西。都好久了也沒見你來,現在給你吧。”
“什麼東西?”樑煥好奇地走到櫃檯邊,看着她在櫃檯下面翻找。
很快,老闆娘翻出一個盒子和一摞疊起來的紙,交到樑煥手上,“這是陳公子離開京城前留給你的,後來他又回來了,也沒來拿,這東西就一直放在我這。”
樑煥便在大堂上找個地方坐下,先打開那盒子,果然是當時送的梳子。再展開那些紙……
有幾張紙是詩詞,還有幾張是文章,其中詳細描述了那段時間他們一起做過的事。什麼去鎮衛塔看煙花,去幻真閣聽戲,或者是在街上閒逛,或者是吃飯睡覺這等小事。
他沒有直接寫出他的心思,但從纏綿綺麗的文字中,也能窺得一二。
樑煥越看越激動,從這張紙上寫的來看,他也是有那個想法的。想想以前,他其實很多次給了自己暗示,然而自己一次也沒想明白。當時都以爲是逢場作戲,一直沒當真,就一直給耽誤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去找他把事情說清楚,不就重歸於好了嗎?一點也不困難。
然而這些紙的最後一張是一封書信,是陳述之打算離開京城時寫給他的。即便是寫這種信,他的辭藻仍然生僻而委婉,還滿篇都是敬語,樑煥看了許久才大致拼湊出他的意思:
你看到了這封信,說明你或多或少對我的離開還有些關心。既然你關心,我也不介意解釋給你聽。
可能對你來說,爲了自己的目的而欺騙他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我無法指責你,但我受傷了,我不能繼續待在這個給我帶來傷痛的地方,也不想再看見你,所以我決定離開。
看到這些,樑煥不免驚訝。原來當時,他竟受傷了麼?怎麼一個字也沒同自己說過?
想想也是,自己離開雍州會館那天,還有在瓊林苑裡,他小心藏起的眼淚,可不都是自己害得麼?
所以他把這東西扔在這裡不帶走,所以他要離開京城,所以他說要給他“留一點顏面”,所以無論自己想爲他做什麼他都要拒絕,用他所謂的規矩禮數擋在中間,好與自己保持距離。
他表面上不說,是因爲不敢怨怪自己,不能來找自己算賬。可實際上他什麼都說了,他只能說到這個地步,是自己蠢笨,什麼也沒看出。
想到這裡,樑煥難免一陣心疼,卻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傷了他,那就去道歉,欠他的,就好好把他捧在手心補償他。
反正他有那份心,只要足夠誠懇,就一定能打動他。
*
正月初三的夜晚,天氣依舊寒冷,京城人燃放焰火的熱情卻絲毫不減。
無論在京城的哪個角落,只要擡頭就能看見天光豔麗,看得多了反而覺得太過熱鬧,以至於有些擁擠。
而鎮衛塔裡仍舊黑漆漆的,空氣中飄着一股淡淡的黴味。陳述之吃力地拾級而上,他不明白樑煥爲何突然叫他來這個在記憶中有些褪色的地方。
他其實並不喜歡這座塔,對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來說,爬七層高塔實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喘着粗氣上到塔頂,果然看見了那個高挑的身影,正一個人站在窗邊向外望着,窗外菸花一朵朵炸開。
陳述之以爲回到這個地方,故人故景能讓自己心中多少泛起些波瀾,可他四下看看,能分辨出上次和他一起來時待的位置,卻沒產生任何情緒。
於是他坦然走上前去,不帶任何語氣地喚了一聲:“陛下。”
樑煥聞聲立即轉過頭來,見陳述之跪在自己面前,一絲不苟地念着:“臣拜見陛下。”
這次樑煥沒被他這副模樣弄出氣來,而是溫和地上手扶他,把他拉到窗邊,輕快道:“上次與你來這裡,煙花還沒有這麼多,新年時才叫熱鬧。”
看向窗外,天上果然五顏六色,咫尺可摘。就是太鬧騰了,陳述之覺得有些頭疼。他以爲樑煥只是隨口提起過去,也不知他有什麼事,便順着他:“是挺美的。”
樑煥見他這樣說,就開始得寸進尺:“你還記得麼,上次我們一起來這裡……”
“陛下叫臣來這裡,是有什麼事嗎?”陳述之目光低垂,用淡淡的話音打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