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愣住, 這茶也不敢接,這話也不知道怎麼回。
見他沒反應,樑煥就把茶盞塞到他手中, 他不接也不行。陳述之只得接了, 既然接了, 又只得喝了。
喝不出是什麼茶, 只覺得又苦又澀, 未央宮的茶都是這股味道。
他都賠罪了,也不能再說他什麼。只是不知所謂的賠罪是真心愧悔,還是隻是爲了討好傷心的自己。
樑煥把他喝光的茶盞放回桌上, 半晌不肯擡頭,只道:“以後要提前說。”
“我說了, 您不許……”他的話音裡滿是委屈。
樑煥回憶了方纔的情形, 纔想起他確實是說過的。可自己只當是他矜持, 欲迎還拒,根本沒覺得是真的拒絕。如果真的不想, 怎麼可能只說一次就罷休?
想來也是,他就是這樣。倘若被自己拒絕過一次卻還要再提,那就是不敬了。
他伸手摸了摸陳述之的臉頰,“我……沒弄疼你吧?”
“還好。”
“下次我再惹你生氣,一定告訴我。你就當是勸諫, 不是爲了埋怨我, 而是要讓我變好, 你就不覺得不安了。”
“知道了。”
見陳述之那個不鹹不淡的模樣, 樑煥覺得他的氣還沒過去, 便低下頭做出委屈的模樣,“都是我的錯, 是我只考慮自己,我就是個混蛋……難怪你要躲我,我這樣的人,原就是不配你的……”
被他這樣一說,陳述之反倒不忍心了,輕輕道了句:“別這麼說,我知道您對我好的。”
聽到這話,樑煥忽然就笑了出來,玩味道:“你若還是生氣的話,要不……我怎樣對你,你也可以怎樣對我呀。”
陳述之抽了抽嘴角,“……我不生氣。”
*
除夕這日,樑煥從清早起就一直在忙活,出席各種儀式祭典。下午,陳述之是和盧隱一起走進的未央宮。
盧隱呈上一份禮單,是新年給朝臣和后妃的賞賜,要提前一日讓樑煥批閱。
樑煥拿來簡單看了看,隨口說了句:“再去給歐陽丞相加點。”
坐在一旁的陳述之問:“怎麼還便宜他呢?”
“這不是怕他反對我們年後要做的事嘛,多送點禮討好他一下。”
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然而陳述之還是笑了。
等盧隱走了,陳述之就湊過去問:“陛下,給我的賞賜呢?”
樑煥這才發現什麼都沒給他準備,卻還要嘴硬:“六部的賞銀早就發下去了,鄧直沒給你麼?”
陳述之不接受他的糊弄:“白天做事拿六部的賞銀,晚上伺候您,您不賞我?”
樑煥想了一會兒,大言不慚道:“那你不是也沒送我東西麼?”
聽見這話,陳述之便從懷裡掏出一個本子,放在他手上,有些忐忑道:“這是我送您的。”
那只是一個尋常的本子,封皮上沒有寫字。樑煥隨手一翻,看到裡面熟悉的字跡,突然就有些激動,以爲是他給自己寫的情話。
然而看了兩頁,他的眉頭就皺起來了,“你這寫的都是什麼?”
看到他的神情,陳述之有種不好的預感,卻還是硬着頭皮道:“我翻了一些書,挑了歷代幾次減稅,把緣由、辦法、得失都寫上了。有些是書上收集的,也有我自己想的。倘若歐陽丞相要反對我們做的事,您就從這裡面挑一些話駁他……”
樑煥的表情變得十分尷尬,可怎麼着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直接說一點也不喜歡好像不太好?
“您是不喜歡嗎?”
陳述之很久沒給他送過東西了,緊張得不得了,絞盡腦汁想他到底需要什麼。後來想到他正在頭疼這件事,那自己幫上一點該能讓他開心吧?
可他的反應爲什麼這麼奇怪?
樑煥也很失望,這種事誰來做不行,還需要他來送麼?
他勉強笑了笑道:“喜歡呀,謝謝你。”
陳述之似乎也明白了他爲什麼不喜歡。
這時吳鏡的侍女來叫樑煥到後宮參宴。離開前,陳述之忽然瞧見桌上有本翻開的書,便順走了。
樑煥在後宮的除夕宴上找了幾個妃嬪單獨說話,關心了她們的生活,又讓吳鏡好好照顧她們,最後提醒她們別忘了多跟家人說宮裡的好。
他也知道,很多人把女兒妹妹塞進他的後宮,就是爲了讓她們生孩子,來鞏固他們的地位,將來說不定搞搞外戚干政什麼的。既然註定讓他們失望,那就只能……先哄着了。
最後,他還是受不了一些妃嬪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於是給大家發了額外的賞賜,就自己回未央宮睡覺了。
陳述之回到家,一進門就拿出給父親的新年賀禮:一副程位的書法。
程位是翰林院掌院學士,才名也很高,詩文書畫都是大家。而且他的作品都是送好友收藏,從不出售,所以外人很難獲得。
陳述之雖然和他關係不是十分緊密,但好歹也算是他的學生,請他吃頓飯,要一副書法還是不難的。
陳歲寒對他的禮物大加讚賞,直誇他孝順、有出息。他以爲這個禮物能換來今晚自己和家人的愉快相處,沒想到陳歲寒變臉變得這麼快。
自從陳歲寒獲得了秀才的身份,他就再也不去幹體力活了,而是找了個學堂給小童開蒙,也有些收入。而陳述之平日裡用不着錢,那點俸祿幾乎全都給家裡了,所以陳家三口人的生活還算寬裕。
他的後媽林淑巧已經有孕,和他聊起一些後宮的事。陳述之裝作無意地問了一句:“後宮裡是不是有好多那種仰慕皇帝,卻得不到寵幸的妃嬪?”
“那可不是嘛!”她神神秘秘地講道,“具體是誰不方便說,不過你說的這種人不在少數。咱們這位皇帝陛下清心寡慾,一年也去不了幾次後宮……”
陳述之差點沒忍住笑,清心寡慾?他也就佔個“欲”字。
接着,陳述之又講了素隱堂和對付歐陽清的事。沒想到陳歲寒一聽到這話就急了:“好好地做官不會,搞什麼黨爭?讀了這麼多年書,不知道治國□□,只知道爭名逐利,真是辱沒聖賢!”
陳述之耐心地給他解釋:“黨爭不是爲了爭名逐利,而正是爲了治國□□、福澤萬民。歐陽黨的政策不能爲百姓帶來好處,反而讓他們自己人中飽私囊。所以要扳倒他,實是爲天下蒼生謀福。”
“還敢頂嘴了?”陳歲寒冷哼一聲,“就憑你們幾個孩子,居然想對付一個丞相?你要是把自己摺進去,你爹怎麼辦?”
“不是還有嫺兒嘛,而且您可以再生一個……”
“那如果你擔下株連族人的罪名,我陳家先祖的名聲怎麼辦?!”
陳述之無奈道:“您就不能想我點好,那說不準我扳倒惡丞相,從此聲名大噪呢?”
“你有那本事?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孽障……”
陳述之嘆口氣,“爹,我專門回來看您一趟,您非得跟我吵麼?”
陳歲寒站起身來背對着他,冷冷道:“沒人求你回來,你該上哪去上哪去,我陳家丟不起這個人!”
這話戳中了陳述之的心,他或許有無數次的猶疑徘徊,卻不曾有一次,也絕不可能覺得丟人。
既然他覺得丟人,不願見到自己,那不見就不見吧。反正錢也給他了,應盡的義務也盡了,問心無愧。
他也放下筷子站起來,淡淡地說:“那我走了。”
說着,他又跟陳嫺囑咐幾句,便轉身走出家門。
見他出去了,林淑巧便過去拍拍陳歲寒的背,勸道:“何必同他置氣呢,他不過在家待一個晚上。”
“他跟別人跑了,”陳歲寒長嘆一聲,“那便是潑出去的水,哪有在家過除夕的道理。”
離開了家,陳述之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着。他沒想好現在該往哪走,若是回未央宮的話也太晚了,估計他已經睡了,不想吵他起來。
去誰家估計人都歇下了,最後他還是決定到全天無休的雍州會館湊合一晚上。
已是子時,雍州會館的茶室裡獨他一人,他要了一壺紅茶,拿出懷裡的本子。
今晚守歲,不睡了。
*
正月初一,天氣如常清冷。是休假的日子,樑煥卻還是按照平日裡的習慣,卯時三刻就起牀,也不知道起來做什麼。
他剛讓傳早飯,未央宮的門就被推開,陳述之帶着一臉倦容走了進來。
他見樑煥已經起了,便過去跪在他身邊,雖然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卻仍然努力笑出來,道:“臣給陛下拜年。”
樑煥摸了摸他的頭,調笑道:“我是不是還得給你壓歲錢?”
“我比您年長,要給也是我給……”
“你天天吃我的住我的,還好意思給我錢?”樑煥說着,看到了他手上的兩個本子,“手裡拿的什麼?”
陳述之連忙把本子遞給他,道:“這是給您的賀禮。”
“昨天不是送過了麼?”
“昨天那是我作爲臣子進獻給陛下的,今天是……您自己看吧。”
樑煥把本子放在桌上,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陳述之,“起來。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那樣,一宿沒睡覺似的。”
陳述之站起身來,便往牀上去了,“昨晚被我爹趕出家門,確實一宿沒睡。”
“趕出家門?”樑煥驚訝地望着他,卻見他一躺下便閉上了眼。
就困成這樣?他只得過去幫他蓋上被子。
重新坐回桌子旁邊,樑煥拿起那兩個本子。他認出第一本是自己這裡的書,一本閒來翻翻的雜詩,就扔在桌上,不知怎麼去了他那裡。
他把這本放在一邊,第二本里全是陳述之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