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五族之境,兩儀城。
淡青衣裙的少女跪在兩儀殿的黑色地磚上,纖細的身子微微顫抖,她髻角碎髮翹起,雕蘭白玉簪歪歪斜斜。
她身旁站立着一男一女,十六七歲年紀,身型挺拔。
女的身穿水碧色織錦上襦,黛色腰帶上系一塊翠玉,豆綠羅裙委地,膚光勝雪,花鈿明豔,杏眼桃腮,眼角眉梢難掩憂慮。
男的濃眉俊目,臉上淤青,嘴角腫了一塊,眼神盡是不平之色。
數尺開外有一緋衣青年在來回踱步,他年約二十三四,頭戴紅銅瑪瑙發冠,雙目如星,面容俊雅,依稀透出風流之色,手上和脖子纏着白紗布,紅色緞袍上的華麗飾紋亦夾雜斑駁污漬。
他身畔兩個淺橘色衣衫的隨從正怒視跪在地上的青衣少女,眼裡似要噴出火來。
只聽得一聲“火族王駕到——”,十來個橘衣人擁着一位紫袍老者,他五十來歲的年紀,兩鬢斑白,滿面紅光,步步生風,一進殿便疾趕到受傷的緋衣青年跟前。除了跪在地上的少女,殿上餘人同時施禮。
“父王來啦!”緋衣青年大喜。
“晨弛,誰傷的你?怎麼傷的?”火族王托起兒子被包紮好的手臂,捲起他的袖子卻瞧不出傷勢,轉臉向兒子的下屬怒叱:“怎麼伺候的!拖出去各打二十大板!”
“父王,與他們無關。”喚名晨弛的年輕人向跪地的少女一努嘴:“就這丫頭!砸了我一壺熱茶,燙掉了我一層皮!”
火族王認出了佇立在一旁的碧色衣衫男女,憤然道:“本王還道是誰!原來是槿年和柏年!你們調|教的好丫頭!”
他瞥見跪在地上的少女身穿淡青色衣衫,無華麗首飾,顯然在木族中地位不高。其時木族庶民多穿青衣,王公貴族則穿翠色、碧色和黛色。
“伯父,是晨弛先挑起的!”少女槿年咬了咬下脣,向晨弛側目而視,“他還傷了我弟弟。”
“那也輪不到你木族王府裡的丫頭造反!”火族王冷笑。
“她不是宮女,她是……我妹妹。”柏年臉上受傷,話語含糊。
火族王眉頭輕揚:“你何時多了個妹妹?”
這時,殿門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個洪亮的聲音插話:“火君,她是我義弟蒼頎遺留下的孤女,在我王府裡已有數年。”
聽到這聲音,槿年柏年立時喜叫:“爹爹——”
“那依舊是以下犯上。”火族王哼了一聲。
身型魁梧、黛綠色長袍的木族王領着十餘個青衣護衛邁入殿中,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少女身前:“苓嵐,先起來。”
苓嵐迴應之聲幾不可聞,她跪得久了,雙腿發麻。槿年扶了一把,她才勉強地站起身來,頭依然低垂,嘴脣緊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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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族王正欲發話,此時涌進來白衣、黃衣和藍衣各十餘人,分別是金族、土族與水族的部屬,當中簇擁着三族的王。
晨弛和槿年、柏年三人大爲震驚:一場火族和木族少主的小小鬥毆,竟驚動了其餘三族的王。
“本王還道是晨弛被幾個孩子欺負得少了塊肉,看把火君給急的!”身穿褐色錦袍的土族王是個滿臉褶子的老頭兒,鬚眉俱白,看上去已有七八十歲,年紀比在場所有人要年長許多,他步伐穩健,精神旺健,語帶戲謔。
晨弛聞言,臉上一紅。
身形瘦削的水族王身穿玄色闊袍,正當壯年的他皺眉看了看局面,發話了:“太不像話了!都是有身份的人,老大不小了,就不能安分些麼?”
一身銀絲白袍的金族王一言不發,率先在殿中上首的御座撩袍而坐。
這時各族的王依次而坐,苓嵐隨殿中衆人施禮後,垂目看自己的裙襬。
“哎——說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土族王見無人發話,打破了沉默。
柏年和晨弛互相指責,苓嵐人微言輕不敢語,倒是冷靜的槿年道了個來龍去脈。
........
六月十九日,祭陽日,正午時分,五族之王與族中要員齊聚兩儀城外以各族聖物祭拜日神時,火族儲君晨弛嫌祭奠繁瑣,待在處所又極無聊,率領下屬到東市最大的茶寮閒坐。
正巧槿年和柏年帶着苓嵐在市集逛累了,正在裡面歇息。木火二族相鄰,近日爲邊界雜事起了衝突,兩族少主皆認出對方卻視而不見,各自煮茶吃茶,互不干擾。
火族的幾個部下悄悄細察木族的三人,均覺木族公主和王子身邊的小姑娘頗爲臉生,見她及笄之齡,容色清妍,便在晨弛耳邊擠眉弄眼地低語了幾句,晨弛哈哈大笑,引來周遭側目。
槿年回頭看到他們神態輕浮,不由得雙眉輕斂。她的表現並不明顯,但晨弛注意到了她皺起的柳葉眉和似含鄙夷的目光。
“木家小妹,你這樣的眼神,哥哥我吃不消啊!”晨弛語帶調笑。
槿年漲紅了芙蓉秀面,隱忍不發,轉頭不再看他。
晨弛見她薄怒,心下暗樂:素聞木族人生性木訥內斂開不得玩笑,可除了水族王的兩個公主,就數這木族的公主最美貌,容我逗逗她。
“哥哥在和你說話,你不回答是因爲害羞麼?”他提高了聲調,笑容更是佻達,周圍的人起了些議論聲。
柏年見姐姐被調戲,橫眉立目,正欲發作,槿年忙拉住他的衣袖,低聲道:“火人素來輕狂奔放,別跟他鬧,咱們走吧。”說罷站起身來,苓嵐結了帳,與柏年緊隨其後。
不料剛走幾步,晨弛沒趣,又大感面目無光,追上前一把拉住槿年的手臂:“上哪兒呀?”
柏年心頭火起,二話不說動手猛力推開他。
晨弛自知比對方年長七八歲,功夫高出一截,仍扯着槿年不放,另一隻手舉臂而擋,迅速還了一腳,
此舉徹底激怒了柏年,他再度揮掌上前攻去。晨弛放脫了槿年,心想:看你這黃毛小子能支撐幾招。二人在茶寮中鬥了起來,桌椅板凳、茶具碗碟摔得到處都是,客人紛紛閃避。
槿年雖生氣但不欲鬧事,卻制止不住。
十餘招一過,柏年臉上身上連捱了幾下,甚是疼痛。他本是嬌慣的少主,平日與人切磋,哪有人敢向他下重手?盛怒之下越戰越勇。
此際木族的下屬均從茶寮外面搶進來,又遇上了呼涌而出的客人,一時無法相幫。
晨弛本只是逗他們玩玩,見柏年認真起來,便留了神。火族下屬均知少主武功不弱,又愛表現,他們不予插手,在一旁笑吟吟地觀戰。
柏年全力還擊,拳腳似密雲驟雨般,晨弛肩上中了兩拳,受力不輕,心下大怒: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讓我教你知道厲害!
衆人見晨弛猛下殺手,柏年被逼到柱前已無退路,晨弛左手抵住柏年的招架,把他摁在柱子上,右手出拳越來越猛,連續朝他腹部下了幾下重手。
一旁觀戰的苓嵐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她身在木族王府數年,與槿年柏年親如家人,眼見柏年已完全處於捱打的狀態,而晨弛卻越發狠毒,危機關頭也沒細想,雙手捧起桌面上的陶壺向晨弛的後背扔過去。
晨弛打鬥中沒看飛來的清是何物,來不及閃避,往後伸臂一格,不料壺蓋飛出,裡面混了果皮草藥的大半壺熱茶淋了他一手,還濺了不少在頸脖和臉頰,痛得他幾乎叫出聲來。
他又驚又怒,回頭正要向偷襲之人打去,卻看是那個臉生的淡青衣衫的少女,不由得愕然,硬生生收了手。
火族的部下搶出兩人去看晨弛的傷勢,眼見他的臂膀一片赤紅,起了不少水泡,登時心驚膽戰。餘下部屬一擁而上攔住木族的三人,正要發難,槿年挺身把苓嵐擋在背後。
苓嵐自知身份卑微,犯了大錯,又擔心柏年的傷,扶起柏年的時候,眼淚已在眼眶打轉。
柏年看她臉色蒼白,心中一軟,安撫道:“我沒事,別擔心。你也不會有事的。”
此時,木族的部下呼嘯而至,雙方人馬動上了手,均自憤怒。素來溫婉的槿年忍不住大聲制止道:“罷手!大家別動!”悄聲對一人道:“快去稟告我爹爹。”
火族的人眼看再鬥下去也討不了好,對晨弛道:“少主,咱們找個地方治治傷,反正他們也跑不了。”
晨弛向槿年三人斜目道:“有種別走!咱們到王前評理。”正要對苓嵐撂句狠話,眼見她秀眉緊蹙,妙目圓睜,眼底透着恐慌,但更多的是不忿,他只覺這眼神並非初見,心中一凜,張開嘴卻無話可說。
.......
部下分別悄悄通知了兩族的王,但火族報信時神情慌張,說晨弛被打成重傷,火族王幾乎以爲兒子難以保命,大驚失色,急忙趕來。
祭奠剛結束,聽聞兩族起了衝突,其餘三族王緊隨火族王和木族王身後。
此事原是晨弛輕佻惹起,他是火族王幼子,在他之上有三位遠比他年長的姐姐,作爲王位的唯一繼承人,一向驕縱慣了。火族民風不似木族那般保守,原本他隨意調笑幾句也無甚大事,偏偏又動手拉拉扯扯,遇到年少氣盛的柏年,以及情急關切的苓嵐,才得了這一身傷。
柏年的傷在身上,早已痛得冷汗直冒,他死要面子硬撐着不表現出來,倒顯得苓嵐的出手相幫完全是小題大作。
除了金族王冷眼旁觀,沉默不言,其餘四王卻爭論不休。
火族王說苓嵐以下犯上罪大惡極,木族王說晨弛輕浮自食其果,土族王認爲苓嵐只是救護少主心切,水族王又說苓嵐未經少主吩咐行事擅自傷人確實不該……
槿年和柏年均知,此前火族與木族邊界瑣事紛擾,一向爭強好勝的火族不慎落敗,深以爲恥,這次肯定會逮住機遇毫不鬆懈地打擊木族,力圖在氣勢上壓過木族人。以苓嵐如此微妙的身份,恐怕是保不住她了。她從九歲起進木族王府,已有六個年頭,姐弟二人待她如妹,但她畢竟沒有王族的身份。
最後,火族王開口:“以下犯上,按律當處鞭刑三十。”
此言一出,餘人把視線落在一直把頭埋得極低的苓嵐身上,這樣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的女子,受這樣的刑還有活命嗎?
“且慢!晨弛又該當何罪?”木族王不滿。
“晨弛出言不慎,自會有本王親自責罰……況且是柏年先動的手。”火族王不甘示弱。
木族王正要相駁,晨弛忽然插話:“父王,鞭刑三十對這小姑娘未免太重。”
火族王愕然,隨即又笑了:“你倒憐香惜玉。”
“兒子也沒缺胳膊少腿。”晨弛雖又痛又怒,心底仍明白是自己無禮在先,況且他平素對美貌女子不論貧富都心存憐惜,他想到眼前這個娉婷婉約的姑娘若是被鞭打至半死不活,心下不忍,竟忘了手臂的傷還在痛,他頓了頓,又道:“再說,我火族治火毒的藥舉世無雙,這點小傷也不算什麼。”
衆人看他還在逞英雄,年長者忍不住莞爾,而木族衆人神色狐疑,猜測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你要怎樣?”木族王怒目問。
“罰爲奴。”晨弛盯着苓嵐,嘴角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
比起鞭刑來說,當奴僕自是少了皮開肉綻之苦,但爲奴之時不得回家、不得與親友廝見、不得婚嫁,只能終日干苦役,更甚者還要刺字、帶鐵鏈。除非主人家開恩,興許能減輕一二。
“不可!”槿年怒道,她大致猜到晨弛的想法,既罰爲奴,便不可能留在原來木族當奴婢,依照晨弛的本性,苓嵐大概是要落入火族,被他慢慢折磨。
“三年。”晨弛補了一句。
“不!”柏年大聲道。
他曾聽說晨弛的其中一個側妃,正是酒後強要了的下人,假若苓嵐到了他手裡,萬一出了意外,後果不堪設想。迴避父親制止的眼神示意,他心知這件事在各族長輩面前已暴露自己年少好鬥的弱點,這對於即將掌控東方綠林的未來君主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這時,苓嵐微微擡頭,眼眸似一汪清澄的湖泊乾淨通透,她向衆王施禮,朱脣輕啓:“苓嵐願受鞭刑。”
此舉出人意料,衆所周知,鞭刑往往會留下一輩子難以消去的疤痕……槿年眼眶一紅,柏年不知所措,晨弛驚得說不出話來。
衆人一時無話,等候火族王發落,忽地,一個極其冷淡的聲音緩緩地道:“祭陽日,不宜用重刑。”
苓嵐擡眼望向高處,是那至今仍未開口的金族王在發話。
他年約二十出頭,白色的緞袍繡着銀線,頭戴金冕,發如黑玉,劍眉斜飛,烏眸深邃,鼻樑挺直,脣薄如翼,一張素淨的方臉,有着棱角分明的冷峻。
她剛好與他清肅凜冽的目光接了個正着,心中一驚,不由得再度低下了頭。
“爲奴三載。”金族王頓了頓,對火族王道:“此事皆因火族而起,若到火族爲奴未免不公,留在木族也不合情理。”
金族掌管鐵騎大軍對抗外敵,富甲一方,金族王地位處於各族王之首,一向以鐵面著稱,他既發話,旁人到也不好說什麼。
土族王心道:這木族小姑娘雖魯莽倒也忠義,我既有心與木族結交,何不護她一次?當下對水族王捋須笑道:“你們水族陰盛陽衰,自然不能再要女奴了。”
不料水族王這時才驚覺苓嵐跟嫁到了木族的水族名醫愫眉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疑心這是愫眉的女兒,有心收留她,笑道:“你們土族風沙大,乾的又是礦工粗活,要女奴何用?”
“兩位意思是,讓我們金族來收押?”金族王眉頭一揚。
“額……”土族王和水族王對望一眼:不會吧?金族王煦之,以高冷著稱,竟然會主動要一個奴僕?今兒吹的是什麼風?
“也罷,泊顏,押下去吧。”金族王向身後的侍衛統領道。
泊顏應聲上前走到苓嵐跟前,他比苓嵐高出整整一個頭,一身銀光鐵衣,腰懸長劍,沉靜的臉上並無凌厲之色。
苓嵐轉頭望向槿年和柏年,槿年強忍眼淚,意欲上前去握她的手,又怕握住後不願再放開,只得重新攥緊拳頭,朝她點了點頭,語帶哽咽道:“保重。”
柏年呆然若失,恍恍惚惚如在夢中,而木族王躊躇不語,又似是暗地裡嘆了一口氣。
泊顏見他們再無他話,抑制聲音中的情緒:“走吧!”押了苓嵐離開大殿。
金族王淡然道:“火族和木族的兩位少主,自當好好反省。”
土族王道:“散會散會,本王還得趕回地宮。”各族王平時均在各自領地,只有重大節慶或重要事務商議共同的事務纔會匯聚於兩儀城。
晨弛歪着嘴瞅了瞅柏年,又瞥了瞥金族王的背影,心下惱怒:裝什麼長輩!你比我還小一歲!要不是你父兄早死,哪輪得到你坐這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