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 錳非功敗垂成的消息一傳出,他豢養多年的部屬曾破釜沉舟地各處發動了叛亂。
煦之提前有了防備,泊顏與翼枋率兵鎮壓了下來。
半個月後, 錳非的餘黨已基本查處。泊顏在當中看到他和煦之在三年前乞巧節銳城街頭遇刺的那個少年和老夫婦, 他們真正的關係是叔、嬸和侄兒。
問及爲何要甘於附逆, 那少年恨恨地道出了當年煦之爲儲君時曾以鐵腕手段查處貪官污吏, 而少年的父親明明是被同僚抓去做替死鬼, 煦之卻沒有查明,反而將其處死。
泊顏苦思冥想,最終還是原話轉述給煦之, 煦之聽完,下令徹查當年舊案, 還死者一個公道, 但附逆的刺客, 一律按理處斬。
王祖母見煦然已醒,求煦之免錳非一死, 畢竟王叔已不在了。但是那一日錳非以匕首挾持着苓嵐時那笑意盈盈的神色,仍讓煦之心寒。
夜裡,煦之與苓嵐互相依偎着,無心纏綿,煦之撫着她的一頭青絲, 聲音沙啞:“苓嵐, 經歷了那麼多事, 我看起來冷漠, 可內心深處, 我還和以前一樣並無多大改變……我狠不下心。”
“我懂。”苓嵐側身親吻着他的下頜,“不論您做任何決定, 我都予以支持和理解。”
“可……是時候要作出改變了。”煦之正色道。
苓嵐原以爲他會放過錳非,聞言一愣:“您的意思是……”
“這些年所謂的兄弟情誼,全是僞裝,我……”他回想數年來錳非的相伴,二人互相開着玩笑,他只記得錳非的儒雅和言笑晏晏,何曾料到他無時無刻在算計着要致自己於死地?
苓嵐察覺他竟帶哽咽,連忙將他擁在懷中。
他再怎麼堅強,也總會有不爲人知的脆弱時刻。
還好,他只會在她跟前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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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之最終狠下心賜錳非了毒酒,而王叔與錳非府中上下皆沒入爲奴,錳非的兒子送往土族交予了鉉琪撫養。
那六歲的孩子在離開前,不住地回望着一片繁榮的銳城,他對長輩所做的事似懂非懂,他想着,也許他還會回來,也許不會。
隨着錳非的部下被擒,煦之還挖掘了更多不爲人知的秘密,例如當年錳非是如何培殖殺手,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煦之的眼皮底下剷除朝中異己,如何在兩儀城部署牟取暴利,在各族又留了多少眼線……
若此時非陰謀敗露,煦之從未意識到,看似斯文柔弱、且見了血會皺眉掩鼻、不忍直視的堂弟,竟然有如此之多的手腕。
他暗恨自己多年失察,苓嵐自是百般撫慰。
清查銳山腳下的一座庭院時,發現了疑似晴霓之人的蹤跡。煦之通知胭兒,胭兒第一時間隨着泊顏的守城軍隊一同前去。
園內一片頹敗之景,有幾間小屋,乃錳非閒置的私宅之一。一灰衣女子被一衆金族士兵羈押,面黃肌瘦,蓬頭亂髮,眼神冷冽,正是晴霓。
胭兒向她緩步走近。
“你來了?”晴霓垂目道。
“師姐,多年不見,沒想到我們二人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胭兒抑制情緒,話音平緩。
“師父呢?你可找到他了?”晴霓逐漸有些激動。
胭兒嘆息道:“十多年了,該放手就放手吧,就算被你找到了,以你此刻的狀況,又能如何?”
“不錯!當年我尚且不如你,更何況今日?”晴霓語帶怨恨。
“師姐,我並未與你相爭……”
“我都看到了!”晴霓長眉一挑,“師父他趁你……”
胭兒暗覺此話有異,慌忙打斷她:“可我的確不曾與你爭奪過什麼!”
“事到如今,說這些有何意義?要殺要剮,悉隨尊便!”
胭兒冷笑:“我要你的命有何用?將夕萱、赤線菌等物交出來吧。”
“你……你要做什麼?”
“毀了。”
“你竟要將師父多年的心血毀於一旦?”
“師父離開這麼久,他若真對此視爲至寶,爲何還遲遲不回來?你何必守着這些百害而無一益的毒物,以致招人利用?”
“是啊……遲遲不回來,可見他對你也不過爾爾……哈哈……”晴霓突然狂笑,在場之人不禁一呆。
“你瘋了!”胭兒搖頭。
“你終究不懂我爲何如何恨你……”晴霓擡頭,用一雙迷離的眼睛盯着她。
“不就是師父將秘籍傳授於我麼?有何不懂?”
“錯了!我恨的是,你明明傾慕於他,他也傾心於你,你卻故作不知,害他自怨自傷,落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最後選擇離去……是你逼走了他!”
胭兒心中一凜:當真如此?
晴霓目光兇狠:“若你們廝守,我至少還能見到他……”
胭兒全然沒料到晴霓癡情至斯,她知道晴霓愛慕師父,她的確也對師父存有念想,但師父從不提及,甚至要求她們不能動心動情。
最後……他離開的原因,到底是因爲他動了情,還是胭兒的迴避?這恐怕只有他本人才知。
面對此凌亂的場景,胭兒請示泊顏,將晴霓押回去受審,晴霓卻道:“放開我,我要進去拿點東西。”
“你何必垂死掙扎?”
“若不放心,可隨我入內。”
“我不上你的當,誰知道準備了什麼毒蟲毒草來害人?”胭兒眸色一冷。
晴霓沉着臉:“師姐妹一場,我這點小要求你也不願爲我達成?”
胭兒見她形容憔悴,大概也鬧不出什麼動靜,望向泊顏。
泊顏正欲下令鬆開晴霓,胭兒疑心有詐,向泊顏連使眼色。泊顏先命人進內查看,並無暗道,才示意讓人放脫晴霓,晴霓入內。
胭兒道:“我師姐一向詭詐,咱們乾脆退到院外等她……不知道她又鬧什麼鬼……”
泊顏也覺小心爲上,立刻讓衆人退出院落。
不出所料,內裡忽然傳來噼啪聲,隨即異香飄出。泊顏命包圍的士兵對內放箭,眼見院中再無其他動靜,也無人出逃,僅僅是房屋起火。
晴霓自焚?
“不好……這煙有毒,大家快後退……”胭兒示意大家捂住口鼻,又從懷內取出一瓷瓶,倒出數十顆細小藥丸,自己先服下一顆,隨後快步奔走,分予泊顏和一衆士兵,“還好我早有準備。”
“姑娘,這等狀況該如何處理?”泊顏不懂毒,只得詢問胭兒。
胭兒嘆道:“我師姐寧願死,也不肯束手就擒……她既求一死,由着她吧。”
衆人各自後退到安全之處,目光片刻不離起火的院落,直到大火將此處燒成了白地。
胭兒對泊顏道:“統領,此處毒性極大,最好先別進內,派人守着,七日後再入內處理。”
泊顏依言而行,領着胭兒回去覆命。
...............
苓嵐聽聞晴霓已死,內心百感交集。
如今她有孕的消息已是闔宮皆知,不日將傳遍整個金族。煦之除了處理政務,平日無事便來與她作伴。而她時常探望日漸康復的煦然,終覺煦然臉色蒼白,手心冰冷。
這一日,苓嵐將愫眉請入銳寧殿。
愫眉明白有些事,早說爲妙,面對苓嵐的一再詢問,她終於說出了實話:“煦然長公主本就體弱,這一次的中毒,毒性雖除,但早已傷及五臟六腑,恐怕……”
“恐怕什麼!”苓嵐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愫眉嘆息:“我知你此事不宜受刺激,但盡了人事,就得聽天命了,你別太難過。煦然長公主,即便是悉心調養,也難有子嗣,甚至……未必能活得到四十歲……”
苓嵐只感到一陣眩暈,愫眉搶過去扶住她,安慰道:“這僅僅是目前的狀況,興許日後,爲娘還能想出更多的辦法,你務必照顧好你自己,否則……”
苓嵐喘着氣,聲音沙啞:“此事還是誰知道?”
“事實上,我、胭兒,太醫院裡的醫官,心知肚明,不敢說而已。”
苓嵐跌坐在榻上,良久方道:“娘,女兒信得過您,求您一定要盡力而爲。”
愫眉點頭,勸慰她多加休息,保重鳳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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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然難康復的消息原本是保密的,可不知爲何,煦然還是收到了風聲。
她表現得異常平靜,一如既往地來銳寧殿,拜見苓嵐。
姑嫂二人坐在偏廳,丫鬟們奉上果茶,苓嵐見煦然臉色依舊泛着青,心中憐惜。
“嫂子,前幾日,哥哥說等我康復之後,便要爲我賜婚,”煦然微微一笑,“可我這身體,何必拖累人家?”
苓嵐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你別難過,我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
“我不難過,我從小就多病,早就習慣了。”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嫁人?想要一直留在銳宮嗎?”
“不!”煦然語氣帶着堅定,“相反,我要離開銳宮,離開銳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離開金族,去別的地方走動走動……”
苓嵐急道:“那怎麼行!你的身體……”
“正因爲知道我不會活得太久,我纔要及時行樂。”煦然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讓苓嵐覺得無比刺眼。
煦然又道:“哥哥鐵定不會同意的,因此我先來和嫂子說一聲,希望您能幫我勸一勸他。我如若不能將餘下的日子活得痛快些,還不如不活。”
苓嵐目視着身邊的煦然,煦然已不再是當初興沖沖地朝自己奔來的小少女,她眉目如畫,病氣雖纏繞着她,但她的眼中有着揉碎了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