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烈,暮霞散,霜葉蕭疏,秋樹零落。
蒼茫夜色中,一輪皓月被薄紗雲圍繞,風起處,疏朗枝葉落影如畫地。
夜漸濃,煦之於園中散步,神思不寧,命人取出已有四個月沒碰過的琴,屏退侍衛和親隨,獨自撫琴。
琴聲極輕,叮咚叮咚,無甚韻律。
彈琴之人,有心事。
苓嵐從小院出來,悄然窺探,眼見煦之坐在酒亭中,一身月牙白的閒服尤爲顯眼,他背朝自己,隨意地撫弄瑤琴。苓嵐方知,她初來那一晚聽到的琴聲,正是煦之所奏。
“苓嵐,出來吧。”煦之頭也沒回,已猜到她在背後。
她猛然驚覺,這是三個月以來,煦之初次直呼其名,她怔了怔,腳步卻沒有挪動。
煦之轉頭,笑容帶着幾分落寞:“本王真有那麼可怕?”
苓嵐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王,在她心中,他曾冷酷,他曾淡漠,他曾溫柔,他曾惱怒……卻不可能寂寥。她心中一軟,放下戒備,踏着落葉上的月影,步入亭中,向他屈膝施禮:“王。”
“坐吧。”
苓嵐依言而坐,煦之卻未有任何示下。
酒亭無酒,只有濃濃桂香,蟬噪秋風,琴被擱置一旁。
良久無言,她打算擠給他一個笑容,卻發現他望向前方的黑暗樹影出了神。她不敢相擾,陪他坐着,不發一語。
細碎的腳步聲打破僵局,內侍託了件披風:“王,夜已深,若不歸來,請添衣。”
“本王不冷,”煦之揮了揮手想讓內侍拿走,見苓嵐在側,頓了頓,“放着吧,去拿酒來。”
內侍放下披風,回去端上銅食案,上面有金制的酒壺和兩隻酒杯,正要斟酒,卻被制止了。
“沒你的事,下去吧。”煦之自行擡袖斟酒,一飲而盡。
苓嵐心情複雜:他已是一族之王,甚至是衆王之首,在這片土地上,除了神,大抵無人地位比他更高了吧?可爲何他卻如此失落?
“苓嵐,”煦之又飲盡了一杯酒,“你可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
苓嵐想了想,搖頭。
“是本王先兄的生忌。”他話音深沉,轉而望下兄長煦安留下的古琴。
苓嵐此前從未聽說過,煦之還有兄長,不由得露出訝異的神色,同時瞭然:難怪……他臉帶悲色,想來他們感情很好。
只聽得煦之緩緩道:“登位之後,我變得寡言少語。”他轉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眼中甚爲關切,又道:“我想說的,族人皆知,但是他們不愛聽;他們愛聽的,我一點也不想說。”
苓嵐心下黯然,她知道煦之一旦不再自稱“本王”之時,便放下了所有的架子,她想安慰他,卻說不出任何言辭,只能保持安靜。
酒香漾於亭中,蕩在風裡,滲進夜色,濃烈欲醺。
“我並非生而爲王,我還有一個哥哥,他纔是嫡長子,他比我大六歲,一出生就被給予厚望,是按照金族儲君來培養的。”煦之又幹了一杯酒。
“他熱心朝政,胸懷大志,是父王的驕傲。多虧他那麼優秀,母后過世幾年後,我便可以當個閒散的王子,毫無顧忌地踏青走馬、遊山玩水、舞文弄墨、把酒言詩。
“可就在我十五歲的那年,兄長驟然離世。國本已殤,整個王族陷入沉重的傷痛中,父王在那短短數月如老了十年。而我,在哀痛之餘、爭議之中被推上了高位,成爲父王的繼承者。”
煦之的語音很平靜,苓嵐卻能從他的平靜中感受到悲痛和無助被時日沖刷後殘留的痕跡。
“我原本不被看好,王族成員裡面,除了王祖母、堂妹鉉琪和妹妹煦然,其餘人包括我的父王、還有王叔他們,都不待見我,認定我生性疏懶,難當重任。
“還好,事實證明我也不算太笨,三年苦攻未有半分懈怠,參與過大小戰役、賑災救援,剷除過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總算未讓父王失望。
“他們希望我成爲一個性情冷淡、嚴苛御下的儲君,我也做到了,沒想到後來那麼多的波折……”煦之看了苓嵐一眼,“五年前,我率軍與水族抵禦蠻族,原本勝利班師,歸途卻遭了暗殺,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又輪到次年父王病逝。”
煦之轉動手中的酒杯:“讓你聽這些陳年舊事,很無聊吧?”
“怎麼會呢?”苓嵐急切地回答,“苓嵐很想聽,只要王願意說。”
煦之心頭始有暖意,也許是因爲烈酒,也許是因爲苓嵐的誠懇。他放下酒杯,話音越發低沉。
“我在三年前正式繼位,第一年幾乎全是王祖母和王叔在掌權,我只有旁聽的份兒。到了第二年,我在多方勢力的重重壓迫下突圍,推行新政,才真正站穩腳跟,有了現在的地位。有時候我也會內忿難平,原以爲只要足夠強大,便無需受人逼迫,只可惜……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難道王有什麼事是被逼迫的嗎?
“水族……”煦之沉吟了一下。
苓嵐終於想起,水族——嫺歌、婧歌。
“嫺歌公主今年已經二十二歲,只比我小几個月,她原本與我兄長有婚約,兄長過世時,她才十四五歲,尚未舉行婚禮。婧歌公主……水族王曾與我父王半開玩笑地說,待嫺歌公主嫁給我兄長後,稍作時日也讓她的妹妹嫁給我,讓她們姐妹倆成爲妯娌。然而沒過多久,兄長卻離世了……
“兄長去世的頭兩年,我心中悲痛不提婚嫁之事,加上那時候正在潛心用功,自是沒太多綺念。待我十八歲那年,兩位公主忽地爭了起來。
“嫺歌與未來的金族王有婚約,而婧歌則是開玩笑似的被許給了我,兩位公主都想當正室,恰好我重傷未愈,姐姐妹妹打了一年,然後我父王仙去,我守孝三年……此事不了了之,據說到了如今,她們二人仍爭個沒完。”
其時,五族的婚嫁之事,主要有四種。
一是族內通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種情況佔了絕大多數。
二是由本族王指婚,王爲男子或女子指定族內的配偶,這往往是族中出類拔萃者纔有的殊榮。
三是兩族王爲其子女定下的聯姻,均依照三書六禮,婚禮往往非常盛大。
四是每年十月十日的好逑之會,奔赴兩儀城的五族未婚成年男女,無論是貴族還是庶民,均可自願參與,在稟明各族長老後依照禮節成婚,跨族婚姻需要在好逑之會上接受長老們的批示和祝福。
女子成婚年齡多在十五歲至十七歲,偶有因雙方家中大喪、或男子出征等特殊原因而延遲兩三年。但如若女子超過二十,又無其他因素而遲遲未婚,則會成爲衆人議論的話題,更有甚者會被迫嫁給一些喪偶或大齡未娶的男子。
苓嵐想起嫺歌與婧歌如天人般的美色,既覺得可惜,又有些無奈,只得點點頭:“苓嵐在水族時也曾耳聞。” 心下卻又想,原來幾年前王曾經受了重傷,可他如今……應該無大礙了吧?
“她們姐妹倆盛名在外,是國中聞名的美人,年復一年地耗在此事上,大概也惹了不少閒話吧?我登位之時曾和水君提過,說本王不願耽誤他的兩位公主,可水君只當我是在客套。
“事實上兩個我都不想娶,我想讓王祖母鄭重其事去退婚,但是王祖母和王叔力壓了下來,說什麼金族之外,最強盛的就是水族,聯姻對於我這樣並無根基的新王是最好的選擇。
“王祖母相中嫺歌公主,認爲她是按照王后的模式培養的,而王叔則覺得婧歌公主年輕活潑,相貌更佳。我對她們二人並無情愫,於是我讓他們水族自己選一個好了,我只娶其一……
“接下來又耗了兩年。去年,我守孝期滿,王祖母就一直逼迫,還說我老大不小,放着兩個家世容貌皆是一等一的女子不聞不問,還責問我是不是有什麼癖好?哈哈……”煦之笑了起來。
“額……斷袖?”苓嵐小心地問。
“可不是嘛……王祖母還問起了泊顏……泊顏與我同歲,我們倆從小到大一起玩耍,他也是至今未娶……”
“啊?”苓嵐長大了嘴,不會吧?
“你覺得我和泊顏像斷袖嗎?”煦之轉頭朝她微笑。
“這個……”她頗覺爲難:像倒不太像,可萬一他們之間真是……
“我不是,放心吧。”
啊?放心?爲什麼她要放心?
“泊顏也不是,可惜……”煦之不想暴露他人秘密,沒有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