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木族王與儲君柏年整軍待發,率兵親迎。槿年留守城中,再次命人往相鄰的水火二族求救,又不斷飛鴿傳書至銳城,求金族出兵支援。
但見城外數千蠻族人,身上的獸皮沾滿木族人的血,頭上掛着的獸齒顯得分外猙獰。
他們叫囂着,吶喊着,那囂張的氣焰,彷彿憑他們這幫烏合之衆便能踏平五族之國。
木族王嘆了一口氣:“數百年前,當五族守護金木水火土五神之始,木族原本是遠比水火土三族要強盛繁榮,只是咱們木人生性淡泊,博愛惻隱,與世無爭,近百年來與花木爲伍,才逐漸落到了水火二族之後。”
柏年眼中痛苦迸出:“爹爹,孩兒自當會努力振興木族。”
“今日一戰,咱們的兵力……”木族王嘆了一口氣。這一戰,他們還能勝幾分餘威?又有什麼力量去重振雄風?
“柏年,假若能勝,你要牢記今日之恥,絕不要把希望寄託於旁族的援救之上。五族再怎麼團結,也是有各自的領地,各自的政務……他日,你坐到王位之上……可要想方設法,與四族之王相比肩。”
“爹……”柏年從父親的語氣聽出了不祥之意。
“你爹爹未能將木族變得強盛,這責任……要落到你肩上了。”木族王看着他還未滿十七歲的臉,年起,稚氣未除。木族王心下酸楚,妻子早逝,對柏年的寵溺讓他的成長減緩了許多。
“柏年願誓死捍衛王都。”柏年熱血上涌,大聲道。
木族王心中一緊:“不……你得活着……”如若你不在,木族更是連僅存的希望都會湮滅。
柏年是他唯一的兒子,縱然拼盡最後一口氣,也要護其周全的兒子。但柏年正有此意,勢必保父親平安。父子相看無言,一聲令下,開門出城。
前方,是從未親歷過的戰場……柏年一馬當先,領軍衝出。
雙方大戰一整日,兵戈之聲不斷。
蠻族的石器、兵器、□□與木族的刀槍相互碰撞,伴着人聲的呼喊和慘叫,馬蹄所過之處皆踏着血印。
那些只在書冊上閱讀過的戰亂場面,首次映入了柏年的眼中。往昔那些與人切磋武藝,拳腳相加的掐架彷彿成了笑話。
他騎着高頭大馬,挺槍|刺入一個蠻族少年的胸口時,那雙痛苦的眼睛,與他同樣年輕。
柏年似乎也感覺到錐心刺骨的痛,轉瞬恢復了麻木。看慣了天堂,纔會驚覺地獄之慘烈是如此觸目驚心,適應了血腥,可從人變爲惡魔。
有那麼一剎那,刀光劍影中,苓嵐的笑容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竟有一絲慶幸:她此刻身在金族,安然無恙。
城外的大戰只僵持了兩日,第三日形勢急轉直下。
木族王統帥部衆迎敵之時,誤中了一支流矢,摔落於馬下,蠻族毫不猶豫地亂刀猛砍。
木族王傷後難避,奮力支撐,雖殺了一名蠻族,卻身中數刀,血流如注,倒地不起。
頓時,軍心大亂。
柏年仍在前方奮戰,急速趕回,拼死奪回重傷的父親。
蠻族趁機用帶火的羽箭進攻,木族的馬兒慌亂,木族人傷亡慘重,兵敗如山倒。
木族衆人眼看王城失守,強行挾着昏迷的木族王和驚怒交集的柏年退至南面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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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晨弛一身赭色戰袍,以儲君之名親率火族猛將,北行數日進入木族地界,但見沿途林木被摧,良田已毀,空氣中瀰漫硝煙的氣息,所過之處均是落魄的木族鄉民,用驚懼與猜疑的目光看着他們。
這本應是年節的盛宴,卻毀於戰火紛飛。
晨弛原以爲,他與木族愫有嫌隙,或許內心會殘存幸災樂禍之意。
沒有,半分都沒有。
終於,火族的鐵騎匯合了幾乎敗退至火族邊境的柏年餘部。晨弛下馬入營,卻見柏年身披粗麻孝服…… 木族王傷重不治。公主槿年被俘。
晨弛猛地抽了口涼氣,一拳打在營帳的案上,木板斷裂,右手鮮血淋漓。
柏年淚眼朦朧,緊咬着脣,他不願在晨弛面前示弱。
晨弛舉步維艱,走到柏年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每一下,沉重無比。
半年前私人的小恩怨,於這一刻冰消瓦解。
兩族聯軍重整旗鼓,奮起直追,以閃電之勢奪回了木族王都,但蠻族撤走之時虜了木王府中的所有女眷,並以公主槿年之命相脅,逼木族火族退兵,並交出更多的金銀財物。
柏年悲憤交加,肝膽欲裂,內心擔憂姐姐,對戰或不戰仍自猶豫不決。
晨弛聞言,暴怒之下,額上青筋凸起,緊握的拳頭髮出了關節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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苓嵐見煦之這兩日異常煩悶,她心下猶疑:不是說……泊顏哥哥打了勝仗嗎?每隔十年八年,蠻族會和我們五族之境打鬧一場,搶些東西什麼的,有時候剛來就被剿了,不是嗎?
數十年來,只有水族、金族邊境有戰事,迫使這兩個族越發強大。
煦之有事瞞她,難道泊顏……
不會的,泊顏英勇能戰,武功和戰略都是非常出色,這一點,苓嵐早有耳聞。但近日問起煦之,他默然不語。
要不要悄悄去探聽一下?
煦之數日前接到消息,蠻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下了木族大片林地,已經兵臨木族王都,他擔心苓嵐知道此事會心煩意亂,便強行壓抑內心的煩躁,先調動兩儀城的兩千駐軍去支援木族。
然而遠水難解近渴,他也是無可奈何。
這一日,就在他回到殿中前院一盞茶的時分,匆忙奔進來一人:“王,大事不妙!”
“可是木族的消息?”煦之見苓嵐不在身邊,心下稍安。
來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回稟……王……”
“快說快說!”煦之一把抓住他的領口。
“木王城淪陷,木族王戰死……公主槿年被俘……”
忽聽得後殿鏗鏘之音落地,隨即發出了一聲悶響。不好!苓嵐在裡面。
煦之鬆開報信之人,閃身進了內堂。苓嵐閉目倒在地上,腳下是托盤和雕花的銀碗銀勺,蓮子銀耳羹淌了一地。
顧不上別的,煦之連忙喚人去召醫官,彎下身把苓嵐抱起,走向東廂房,邊走邊傳令讓重臣到書房議事。
沒過多久,苓嵐悠悠轉醒。她不過是受驚過度,一時情急暈倒了。
煦之在牀榻邊陪着她,見她眼裡全是慌亂與恐懼,他柔聲道:“別怕,本王在此。”
苓嵐掙扎而起,淚意翻涌:“是真的嗎?木族……木族……”話未說完已哭了出來。她剛纔聽得無比清晰,可她無論如何都不願相信。
煦之本已心神大亂,見她哭泣,一時之間無從應對,只得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
苓嵐一開始只感到無助,逐漸地,木族王的養育之恩,槿年的姐妹之情,他們的音容笑貌,還有這麼多年的點點滴滴,脈脈溫情卻如利刃在割裂她的心。
自從父親逝世,將軍府沒落,木族王就如她的半個父親,恩威並重,而槿年既是主子,也是長姐,這些年來待她最爲親厚……
難道她連絕無僅有的幾位親人都失去了?
擡眼見煦之的目光裡包含關心、憐惜、痛苦與安慰,她全然忘卻了往日對他的避忌,撲進他的懷中嚎啕大哭起來。
此時,他不是王,他並非她的主子,而是她唯一的依靠。
煦之呼吸紊亂,他伸出臂膀,緊緊地環抱她。
哭吧,哭吧……哭完了就會好起來的,他想。
那一年王兄逝世,十五歲的他也悄悄哭了,但沒有告訴任何人。只因他是未來的王,他不可以軟弱,他不可以哭。
他腦中還盤旋了許多念頭,如何出兵,如何調配,如何安排妥當……但眼裡卻只有在悲泣的她,懷裡顫慄的,彷彿便是全天下。
不知過了多久,苓嵐哭得累了,頭暈腦脹,哭聲漸歇。
他們沒注意到,承列領着太醫和宮娥神色尷尬地候在大門敞開的房外。
苓嵐依稀察覺到有些異樣,這時煦之仍舊摟着她,低聲對她說:“先讓醫官診一下脈吧。”
噢……苓嵐哭得蒼白的臉泛起了一絲紅意,終於回到現實——自己是在王的寢宮,又坐在王的牀上,投靠的是王的懷抱,這真是……
她掙脫出來,委身下地,對煦之行禮,壓抑悲傷,顫聲道:“奴婢失態了。”
煦之嘆了一口氣:“本王知你難過,別介意這些細枝末節了。”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你放心,這不僅僅是木族的事,本王絕不袖手旁觀。”
苓嵐垂淚。
煦之又勸道:“你先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已發生的,本王改變不了;未發生的,還可補救。本王召了武臣議事,想來已經在書房相候……”
苓嵐聞言,正要轉身回自己的小院,煦之擺了擺手:“你先在這兒,不礙事,本王去去便回。”
醫官上前診脈,煦之也不等他們有結論,急匆匆去了書房。
內侍雖醫官去抓藥,苓嵐呆坐在木榻之上,心空蕩蕩的,冷而茫然。
她隨手扯過煦之的狐裘,抱在懷中,方有一絲暖意,心道:木族王……槿年……對了,不知道柏年如何了?他此時一定孤立無援,憤恨交加吧?可我什麼都幫不了。姑且不談我身在金族,即便是在木族,我又能作什麼?苓嵐啊苓嵐,你真是無用,既無知又膽怯。希望母親此時身居水族,不被牽連。
她轉頭見鎔昔站在身邊,道:“姐姐也坐一會兒吧。”鎔昔在銳安殿掌管衣物已有數年,三十出頭,寡言少語,心裡卻是明事理的,哪裡敢與她同坐。
煦之推門而入,鎔昔知趣地退了下去。
“苓嵐,”煦之沉吟道,“本王得親自去督戰。”
不……太危險了!苓嵐憂心忡忡,但她一個小小的婢女,怎能出言制止王的決定?
“去兩儀城而已,”煦之見她面露驚懼,知她心意,安慰道,“兩儀城處於五族中心,與各族均有接壤,這次西南面的土族和東面的木族受到了攻擊,兩儀城是最佳的指揮地點,不會有多大危險的。”
她站到他跟前,垂頭道:“苓嵐願隨王同去。”
“不,”煦之拒絕了她,“你在宮裡呆着,醫官說你前些日子受的風寒仍未盡除,這番受了驚嚇,急怒攻心,須得好生休養,不宜勞頓。別擔心,槿年公主自有木神護佑。”
“可是……”苓嵐紅腫的眼睛再度泛起淚光。
“本王要你在這兒好好的,懂了嗎?”煦之的語氣,嚴肅而堅定。
苓嵐抿了抿脣,略一遲疑:“是。”
煦之想再抱抱她。
他緩緩擡起手臂,最終只是拍了拍她柔弱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