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六日,煦之生辰。他不願大肆鋪張,把原本該設在銳鑾殿的筵席改在銳安殿前的殿閣,除了王族以外,只邀請朝中要員。
錳非剛從兩儀城卸任,一路快馬加鞭地急趕而來,攜子一同赴宴,國公與泊顏、翼枋、葶宣、銘兒盛裝出席。
宴會尚未開始,賓客雲集在後花園賞花閒聊,讚歎着春光美好。
苓嵐與幾個宮娥忙碌了大半日,整理着賓客送贈的禮物,當中不乏精美的玉器珠寶,也有考究的文房四寶、寒光閃閃的長劍,還有華麗典雅的屏風。
苓嵐本以爲宴會開始後,自己可以躲到小院歇息,畢竟她身份尷尬,在宮籍上寫的是花匠,並非侍婢。然而當她捧着剛插好的花束送至前廳,承列匆忙奔出來:“姐姐,你怎麼還在這晃悠呢?王讓你趕緊更衣宴上伺候。”
苓嵐穿過竹林邊的小徑走回小院,換了最講究的宮衣,月白色的宮錦上衫,配以同色羅裙,領口處和腰帶上以碧色絲線繡着竹葉紋,點綴着兩排細小而瑩潤的海水珍珠,顯得甚是別緻。她頭上簪了初開的月季花,細細打扮一番,眼看筵席快開始,才匆忙走回殿中。
煦之銀領白袍,端坐在殿中,見她臉上峨眉淡掃,眼如秋水,薄施脂粉,容光煥發,由於急趕而來,兩頰還透着紅潤的光澤,他心下暗喜,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筵席上並無歌舞,只有絲竹之聲。苓嵐和承列二人跪坐在煦之身後,看着逸扇和疏琳兩位宮女不停地給煦之佈菜,各種美味佳餚在眼前晃着,越發感到飢餓。
衆人頻頻向煦之祝酒,煦之完全沒有推辭的意思,開懷暢飲。苓嵐在旁看得心驚膽戰,生怕他就此被灌醉。
果然,到了後來,煦之的確喝高了,苓嵐退下去安排廚房準備解酒湯。再回時,筵席剛散,賓客起身,在殿裡殿外相談甚歡,她見國公一家還在,感念着他們對自己四個月的照顧,快步上前去拜見。
國公和夫人笑容滿面,見她別來無恙,風姿綽約更勝從前,又勉勵了一番,這時葶宣一身象牙色長裙,珠光寶氣,領着銘兒過來了。苓嵐向葶宣行禮,又半蹲下來對銘兒說:“銘兒,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她料想半年不見,銘兒才三歲光景,對自己大概沒剩什麼印象,沒想到銘兒說:“記得,你是苓嵐姐姐,會做蟲子!”
苓嵐又驚又喜,正想誇讚他一番,煦之忽然從背後走來,插口道:“那我是誰,你記得嗎?”
銘兒只見過煦之數次,每次皆是匆匆忙忙,本來已無記憶,可他今日赴宴前,外公、舅舅和母親反覆強調,這是上次送他白玉蟬的那位叔叔的壽宴,要他乖乖聽話,該磕頭就磕頭,他都記住了。
此時聽得煦之如此問,銘兒驕傲地回答:“記得!你是那個跟我交換蟲子的叔叔!”
泊顏與葶宣正自汗顏,煦之卻哈哈大笑:“叔叔給你的蟲子還在嗎?”
銘兒指着葶宣道:“被娘收起來了。”
葶宣笑道:“王把這般貴重的玉佩交給小孩子玩耍,葶宣可不敢由着他。”
“好,那就等他長大再給他配上吧。”煦之莞爾。
銘兒似懂非懂,反過來問:“叔叔,我給你的蟲子,還在嗎?”
葶宣正要爲他的童言稚語而致歉,不料煦之笑着指了指苓嵐,言語之前頗爲親暱:“被你的苓嵐姐姐收起來了。”
苓嵐納悶:好好的怎麼扯上我?我那有收什麼蟲子?說的是我做的那隻蚱蜢嘛?我不過就是放回原來的箱籠而已……
銘兒頗有不解,在他的印象裡,苓嵐和煦之從未像今日這般同時出現在他眼前,而且他對“收”的理解是“沒收”的意思,他惶惑不解地看着苓嵐,像是要追問她爲何要沒收煦之的“蟲子”。
葶宣聽他們繞來繞去都離不開“蟲子”,笑道:“銘兒年幼無知,王別見怪。”
煦之笑而不語,這時國公見煦之已現醉意,向煦之說些祝福的話,藉故說時候不早帶着家人一同告辭。
苓嵐見煦之的笑容仍在臉上,眼神多了些迷離之意,她知道他今晚已是微醺,仍在思索着該不該扶他,她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王今兒可是喝了不少酒,要不早點回去歇息?”
“嗯。”煦之走神,他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向銳安殿,步態似有些飄忽。承列連忙上前扶着他。
苓嵐回廚房拿解酒湯,趕至寢殿時,煦之已更衣臥在雕花牀榻之上,苓嵐見他還沒睡,柔聲道:“王,請您喝點解酒湯吧。”
煦之應道:“好。”卻不肯起。
這時承列忙着收拾他換下來的衣物,苓嵐見煦之眼睜睜地望着她,只得先把瓷碗置於榻邊的鎏金木几上,再坐到牀榻邊,右手把他的身子支起來,左手拿着碗送到他嘴邊。
難得苓嵐如此親近,煦之乾脆懶洋洋地靠在她的右臂,頭依在她肩上,閉着眼慢慢得喝了幾口,嘴角泛着笑意,轉目瞧着她。
苓嵐感到他無力地偎着自己,分不清他是喝多了迷糊,還是故意黏着,目光交接的一瞬,渾身一顫,不敢細望,將他緩緩放回牀上,然後拉過衾被,將他蓋好。
煦之微微一笑:“苓嵐。”
“在呢。”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本王今日生辰,你爲何不送賀禮?”煦之朝他眨了眨眼。
苓嵐怎想到他居然會冒出這樣的怪念頭,她本無俸祿,身無長物,唯一帶來的玉簪還被他摔成兩段,想了想,下定決心:“苓嵐今日無準備呢……明年再補可以嗎?”
煦之醉意漸濃,燭光之下她的眉眼模糊,另有一番嬌俏可愛。他抑制不住心念,想要抱抱她再親親她,可終覺得太過輕浮,又怕一旦親密了會把持不住,而後一發不可收拾。
他收起了心神,輕聲道:“好吧……明年可要記得。”說罷閉上了眼。
“遵命。”苓嵐幫他壓好被角,正要離開,不料煦之忽地伸出一隻手拉住她,睜目道:“你日後會去好逑之會嗎 ?”
此話何意?現在不過三月末……好逑之會不是還有半年嗎?苓嵐心想:王真醉了……
“會去嗎?”煦之仍拽着她。
苓嵐一愣,隱約覺得,他想表達的意思是——你會嫁給柏年嗎?
如果她嫁給柏年,因爲是族內的婚姻,不需要參加好逑之會。可如果她有心嫁給煦之,她就必須參加好逑之會,然後等他邀約。只是,他真的會邀她嗎?還是會邀其他人?
煦之見她遲疑不答,眼裡漸生失望:她還在猶豫。
苓嵐雖羞赧,但不願在他生辰之日讓他難過,抿了抿雙脣,面露微笑着看他,聲音輕如飄絮落花:“苓嵐會去的,若今年不去,那就明年。”
她在想,六月下旬才能動身回木族,既然想着要報木族先王的恩德,不該只待兩三個月然後急着嫁到外族,要是今年不參加,等她多陪陪槿年和母親,儘自己的能力爲木族做些事,了結心願,明年十月便可參加了。
煦之見她神色溫柔,略帶嬌羞,在燭光之下美不可方物,終於寬心而笑——這大概已是她對他的承諾了。
可他沒想好如何勸服王祖母同意,也還沒妥善處理婧歌的事,他又問道:“那萬一……等到明年還沒有合你心意的男子邀你,你該怎麼辦?”萬一他這邊有變數,一拖再拖,可怎麼辦呢?
苓嵐想起他曾說的,再給他一點時間,可這“一點”,到底是多久呢?要是一年半以後,他還不打算娶她,那時她已十八歲了,她還要等下去嗎?於是她反問他:“您覺得,到了明年十月,苓嵐還是沒有合意的人相邀嗎?”
煦之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笑道:“定然會有的。”一年半,夠了,至少她這番話就是動力。
“嗯。”苓嵐臉上泛起了紅意,她狡黠地笑着:“萬一真沒有,子不我思,豈無他人?”言下之意,萬一你真的不來,你不想念我,難道就沒有旁人嗎?
“你……”煦之第一反應是生氣,可他轉念一想,苓嵐何曾如此直白地在他面前吐露心聲?
這句戲謔之言,有着難得的暢快淋漓,他放脫了她的手,滿足地閉上眼,帶着酒意安然睡去。
苓嵐垂下長長的羽睫,盈盈福身,絳脣淺笑,凝視他的睡顏半晌,才後退數步,轉身離開。
承列完全沒明白這兩人在打什麼啞謎,見一個含笑入眠,另一個眼中閃爍着神采緩緩退下,像是蘊含着喜悅與欣慰。他吹熄了蠟燭,只留一盞小燈,掩門退在外間。
夜靜無聲,簾外春意闌珊,可終歸還是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