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雲騎將軍府上來了幾個木族王府的內侍,捧着幾箱衣飾、茶壺、粉盒、布匹等物品,還有金銀錢財, 說是王賜予苓嵐的, 感念她當初爲她挺身而出云云。
苓嵐知這些事物乃木族中上好的東西, 雖不比在銳宮內見到的華貴, 但她心中感恩, 打算前去木族王府謝恩,但內侍說柏年已分赴過了,今日有事外出, 請她改日再去。
苓嵐拿出一些零碎銀錢給前來的內侍作爲答謝,說了不少客套話。
內侍歡天喜地回王府, 待到黃昏時柏年歸來, 才細細轉達苓嵐的感謝。
柏年本以爲苓嵐回木族, 會像之前那樣居住在王府中,不料那日愫眉早有準備地在王府門前截住了苓嵐。
他仔細一想, 也覺得愫眉是對,畢竟他與苓嵐並未成親,又非親眷,以前父親和姐姐同住的時候還好說,如今卻有些尷尬。
他命人把賜給苓嵐的諸物一律送到將軍府, 心想得找個什麼理由過去瞧一瞧, 可此番祭陽日奔赴兩儀城多日, 積累了不少事務要處理, 還要外出視察, 探望苓嵐之事只得押後一日。
這夜,梨笙捧過一碗茶, 碧綠的湯色浮着幾片蓮葉碎末,柏年接過飲了一口,示意擱在案邊,埋頭審閱書文。
梨笙在一旁垂手而立,柏年見她並無退下之意,擡頭望了她一眼,她一身淡青素紗宮衣,頭綰雙平髻,髻上簪着七八朵精巧別緻的小金花,眉清目秀的一張面容略帶遲疑之色。
柏年道:“還有事嗎?”
梨笙怯怯地回了一句:“沒……沒什麼事。”
“下去吧。”柏年執筆的右手輕微地晃了晃,不再望她。
梨笙退下,背影如像風裡翻飛的柳條,看似無依無靠,卻又有着難以扯斷的牽絆。
柏年擱筆,心下煩悶,他想起了數日前槿年私下對他所說的話:“當年苓嵐爲了助你挺身而出,我們二人不能保她無虞,已愧對於她。幸好她在金族的兩年,金君並無爲難她。然而你數次與她碰面,從未表現出你對她的關心和愛惜,反而一味地懷疑她,你這是直接把她推給了別人啊……再說,這段時間以來,你也並沒明確拒絕過梨笙,還因爲蠻族入侵後對她百般憐惜,留她在身邊伺候……你還有個土族的小郡主在議親,又與梨笙如此接近,三心二意,你要求苓嵐身在金族,卻在你冷言相對後仍心無旁騖地將你牢記在心?”
他深知,父親的遺命不可抗拒,與土族的思均小郡主已是定下來的親事,只等一年半後他的孝期一過,便正式進入流程。無論是昔時作爲木族的少主,或是今日爲王,他都不乏愛慕者,梨笙不過是當中最爲大膽也最爲癡情的。
可自始至終,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在木族王府長居多年的苓嵐。
苓嵐前往金族爲奴後,梨笙多番軟言相勸,他不曾疏遠她,甚至在蠻族入侵後,因她頂替了槿年受蠻族羈押對她心存感激,留在身邊伺候。苓嵐的面目日漸模糊,梨笙則是日益靠近,柏年偶爾也會迷糊:到底要不要連梨笙都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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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苓嵐親手整理將軍府的園子,拔出了大片的雜草後,累得滿頭大汗,靠着一塊巨石上歇息。忽聽人來報,王親自駕臨將軍府。
這個王,指的當然是柏年。
苓嵐甚是驚詫,她尚未入王府拜見柏年,柏年卻先來找她。她連忙除下身上的粗麻圍裙,隨手塞到石頭後面,取來一瓢水洗淨了雙手和臉上的汗水,理了理鬢角的亂髮才快步到園外相迎。
此時愫眉已請柏年進了二門,穿過碧水池上的石拱橋,柏年正看着那幾尾肥懶的錦鯉在疏疏落落的蓮葉間悠閒地扭動,見苓嵐正要下拜,連忙制止:“本王今日只是路過,順路來看看你,不必多禮。”
他見苓嵐衣衫簡樸,髮髻微亂,並無珠釵等裝飾物,臉上溼答答的也不施脂粉,他面露疑惑。
苓嵐見他目光不住打量着自己,難堪地俯身請罪,解釋道:“苓嵐正在整理園子,不知您今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懇請您寬恕苓嵐的失儀之罪。”
柏年沒想到她會如此謙卑,心中難過,他雖爲王一載有餘,所有人對他更爲尊敬,但他極不願她向自己如此卑躬屈膝,道:“不礙事,本王來的不是時候。”
愫眉連忙招呼他入內,命下人奉上茉莉香茶。柏年在內堂撩袍而坐,環視四周,見她們所居之處雖陳舊,但倒也顯得古樸典雅。
苓嵐一時無話,只好親自去廚房備點心。待她回來,見柏年拿着茶盞,與母親並無交談,只覺這氣氛尷尬。
“苓嵐,”柏年開口,“你回木族這兩日,待得還習慣嗎?”
“回王的話,苓嵐一切安好。苓嵐昨日本來打算進王府叩謝您的賞賜之恩,只是內侍說您一大早出去了,便打算等您得空了再前去拜見。”
柏年聽出了她話中的生分,更覺不悅,他嘆了口氣,放下茶盞,站起來走向她。
愫眉見狀,只得隨之站起,立在一旁。
柏年站在苓嵐跟前,挽起她的雙手,他從未如此待她,苓嵐嚇得趕忙一縮,卻被他緊緊拽住了。
他柔聲道:“苓嵐,不論外界有何傳言,我深知你爲奴是因我之故。在我心中,你還是當日那個跟隨在我和姐姐身邊的小丫頭,以後不必如此見外。”
苓嵐頷首道:“是,謝王……”她本想說“謝王恩典”,見他神色微變,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柏年的手指劃過她的掌心,依稀察覺到她的小手已有一層繭,一股憐愛之情油然而生,低頭見她左腕上戴着一個潔白細膩的羊脂玉鐲,瑩潤生光,自是價格不菲。
他從未見過此物,見苓嵐渾身上下並無其他的飾物,知這必定是她隨身所戴的首飾,正自疑惑她從何處得來這樣的珍寶,想着是否是蒼頎將軍府上的物件。
苓嵐意識到他在細看自己的鐲子,慌忙掙脫了他,她垂下雙手,袖子遮擋了玉鐲。
柏年從她的反應中有了判斷,冷冷的道:“是他賜的?”
苓嵐當然明白柏年口中的“他”指的是誰,她不願否認,卻怕直言會惹來柏年不快。
柏年見她眼眸低垂,默不作聲,明白自己猜對了,他冷笑道:“能讓你片刻不離地戴在身上……可見我木族的賞賜遠不如他送贈的珍貴了?”
苓嵐想起昨日柏年讓內侍送來的首飾,印象中好像是有玉鐲之類的物品,她隨意看了兩眼,讓丫鬟收好。此時柏年的冷嘲熱諷讓她很不自在,她小聲道:“您多心了,並非如此。”
“我多心?”柏年厲聲道,“你以爲我看不出來嗎?你壓根兒就沒想回到我這木族王城!你寧願留在姐姐的兩儀城!你是爲了能見到他罷了!”
愫眉見柏年動怒,未知他所怒何事,想上前勸幾句,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苓嵐無意與他爭辯,垂目不語。
柏年只道她默認了,“嘿嘿”地笑了幾聲,既是諷刺,又有苦笑:她的心還沒有回來……
他目光如炬在她臉上一瞥,帶着失意與憤懣,拂袖而去。侍衛緊密跟隨。
苓嵐仍怔怔地站在原地,愫眉只得搶出去,帶着下人送別柏年。柏年臉上陰雲未散,對愫眉拱了拱手,上了馬調頭離開將軍府,沒過一會兒,大隊人馬消失在街角。
愫眉匆忙回到內堂時,苓嵐正在木然地收拾着茶點和茶具。愫眉細細回想了柏年的話,壓低了聲音問:“苓嵐,王口中說起的那個人,便是金族的王?”
苓嵐也知否認並無任何意義,她不敢看母親,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不該會是……對金族王動了什麼心思吧?”愫眉大驚。
“娘,”苓嵐忽然有些難過,柏年對她疾言厲色,她不曾懼怕,可若讓母親震驚和不安,她心裡很不好受。
她強忍着淚意,“您別擔心,我和王……和那位金族王,並沒有什麼……他的確待我不薄,女兒心中感激。柏年他大概是不高興,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他性子便是如此,容易動怒,沒幾天又會好的。”
“依我看,柏年君心裡還是有你的。”
苓嵐愧疚:可惜,我明白得太遲,我原以爲,自從我去了金族,他就將我忘了,然後和梨笙走得親近。或許,這只不過是我移情別戀的藉口罷了……當初若是足夠喜歡柏年,自是會無條件地信任他,大概也不敢對王有什麼念想……
她再次確認,她與柏年之間沒有任何可能,她對他已無絲毫的留戀,僅有作爲族民對王的尊敬和多年相伴的關懷。
她曾真心真意地喜歡過他,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可她離開後經歷了種種,他開始懷疑她,冷落她。與此同時,她被煦之吸引,被煦之呵護,她從此真心真意地不再迷戀柏年的一切。
她只有一顆心,意屬於誰,並非她自己所能把控的。
愫眉見她不語,卻在想着要怎樣才能幫金族王查清楚藥粉的來源,好讓苓嵐還了這個人情,從此不要再對高不可攀的金族王產生什麼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