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起,煦之沒有再入花園,苓嵐也沒進殿。二人偶爾遇見,遙遙看一眼對方,苓嵐向他屈膝施禮,他朝她點一下頭。這時關於二人的謠言已淡了許多,倒是“斷袖”一說,被重新翻了出來。
不知不覺又到了九月末,王祖母壽宴。今年非整壽,其他族只會派代表前來。苓嵐與煦之這樣的狀態,自是不能同去,她如今也遠不如像去年那般思念槿年和柏年。
她長大了,明白他們三個不可能一輩子親密無間,心裡默默祈禱着,希望他們一切順心,木族早日復興。
這一日,秋風蕭瑟,苓嵐打掃着花園的落葉,桂子香味淡了不少,卻仍在呼吸間纏繞。
殿中動靜不小,怎麼回事?大家不是在赴壽宴嗎?
忽地承列從裡面奔出:“姐姐,姐姐——”
喊她?苓嵐訝異,自從她回到花園,沒有再伺候煦之,殿中的內侍、宮娥和侍從沒再找她商量任何事情,態度不至於冷淡,僅僅是點頭打個招呼。承列算和她最爲親近,但沒別的事也不敢找她。
“王大怒,”承列急道,“您快去勸勸。”
“我?”苓嵐隱隱擔心,煦之一向在旁人面前很少表現出強烈的情緒,要是他爆發了,可真是大事情,但她不覺得自己有這個本事能安撫他。
“……因爲,是爲了姐姐的事情。”承列有些爲難。
爲了我?苓嵐納悶:我又沒招惹他。
當下她悄聲進殿,只見侍從雜役跪了一地,地上一片狼籍,整個鎏金的雕花木書案被踹翻在地,書冊、竹簡、筆、紙、硯臺、筆架、鎮紙……嗯,還有她的簪子,斷爲兩截。
煦之又亂扔東西,這習慣可不好。
他似乎已冷靜下來,走過去撿起了那兩截斷開的簪子,一擡頭,看到了門口立着的苓嵐。
苓嵐迎着他的目光向他屈膝行禮,而他的眼眸夾雜着生氣、難過、無奈,還有痛苦。這些情緒,他從不外露,此刻再也不願掩飾。
“都下去吧。”煦之朝地上的衆人揮了揮手。
其中一個內侍想上前收拾,苓嵐走過去,示意交給自己,那內侍便退了出去。苓嵐逐一把東西放回去,把碎的東西打掃乾淨,倒了杯茶遞到煦之跟前。
“摔了你的髮簪……”煦之靠着憑几,頹然望着她,“本王會命人鑲好的。”
雖心疼母親的玉簪,但她更心疼眼前的這個極少在外人前流露情感的男子。
苓嵐跪坐在他身邊,“王這是怎麼了?”
煦之拉起她的手,半晌後卻放開了。
良久,他才緩緩地道:“今日王祖母壽宴,各族派了王室成員過來,你們木族,是木君柏年親自來了。”
柏年?他能惹王生氣?苓嵐不敢相信。
“祝壽之後,他找王祖母要人。”
“要人?”她未能理解。
“他要你回去。”
苓嵐心中一跳,竟不知是喜是悲。
“他說,他的義妹被我留在宮裡當差,還有不到兩年的時間,”煦之心下煩躁,“他向王祖母懇求,讓你提前回去,王祖母竟然沒問過本王,便一口應承下來。”
那……我是要回木族了嗎?苓嵐惶惑地看着他。
煦之見她並沒有露出歡喜若狂的神色,心情稍稍好了些:“今年到木族弔唁時,本王曾經答應過木君柏年,留你在我這三年,我會讓客居在各族的木族人回去爲他重建木族,他當時答應了的……”
苓嵐一詫,還有這等事?王之前可沒說啊……
“現在上千的木族人已回去,他卻給我來這一套!”煦之語氣中頗爲不齒。
“柏年一向魯莽,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他說你在宮裡只是幫我打理後花園,他可以派更多優秀的人來幫我。我又不能告訴王祖母,你是戴罪之身不能隨便說換就換。”煦之氣急了有些語無倫次,但苓嵐還是聽能明白。
只聽得他又道:“我們在王祖母面前僵持不下,最後王祖母說,把三年期削減爲兩年,明年六月送你回去。”
噢……所以他一回來就生氣把東西全砸了?苓嵐覺得好笑:王還真是孩子氣,像極了被惹毛的小貓。
她眼裡徜徉着笑意,煦之甚是惱怒:“能提前回去,開心了吧?”
苓嵐品味到他話裡的酸味,終於笑了起來:“倒也不是,就是看王的樣子有趣。”
他們已好久沒有如此輕鬆而坦誠地對話,她心中歡暢,並非爲了這爲奴期限的縮短。
她幻想着煦之與爲了自己與柏年起爭執的場景,心裡全是甜絲絲的蜜意。
“你……”煦之見她笑容更盛,氣得說不出話來。
“您彆氣了,不是還有大半年嗎?”她幾乎想伸手去撫平他緊蹙的眉頭,可她不能,她朝他嫣然淺笑,戲謔道:“況且,我在您的後花園當差,您也見不着我,我留到明年還是後年,有什麼區別?”
怎麼沒有區別?你在我的殿中,至少我還能看得到你,而且我會慢慢把你調回我的身邊,日子長了,興許你就會忘記他,而再也忘不掉我了。
可是他不能這麼說。
他只能把怒氣全部撒在柏年身上,鄙棄他的出爾反爾,毫無信用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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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族人重信,木族人重仁,水族人重智,火族人重禮,土族人重忠。
柏年的確犯了大忌,但他實在沒信心讓苓嵐繼續待在煦之身邊,他也會害怕,怕期滿了,苓嵐回來了,她的心卻留在另一個男人的身上。
在木族之時,他曾暗自欣喜,她和其他木族少女一樣,對自己或多或少存有期盼,她總是記得自己欣賞什麼,討厭什麼,當他在人羣中迅速找到她時,她的眼裡也會微微帶着亮光。
那是十六歲的他和十五歲的她——木族的儲君和木族將軍遺孤。雖然她的父親不在了,但他的父親也很寵她。難道他們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嗎?
當她爲了他被罰爲奴時,他整個人呆住了,其後也意志消沉了一段時間,他認爲自己因小失大,連累了苓嵐。早知如此,當日寧願被晨弛打成重傷。
那時候父親安慰他,讓他振作,要他好好表現,爭取土族小郡主的青睞,假如金族的公主煦然能垂青自是更好,他們木族已經走向衰落,必須要靠強大的聯姻,才能穩住局勢。至於苓嵐,若是他真的喜歡她,便等到合適的時候再納爲側妃,相信她也會諒解的。
他接受了,也抱着“她也應該能接受”的想法過了幾個月,可到金族赴宴時,他發現她比想象中過得更好,他高興不起來。他親眼看到了她對另一個男人的微笑,那眼眸閃耀着光芒,他也看到了那個男人對她的憐惜與維護,竟遠比自己做得更細緻而有力。那次會面,他跟她說的話,加起來不到十句。
之後木族淪陷,他受了國破家亡的雙重打擊,後來千辛萬苦總算熬過去了,再見她時,她一身白衣與煦之並肩而立,竟如一雙儷影。
她爲先王哭泣,爲槿年流淚,她甚至沒注意煦之在旁邊望向她時流露出的愛憐和心痛。但是柏年看到了,於是他衝動之下,忍不住開口要人,果然,煦之拒絕了,但他提出有利於木族復興的條件,作爲新任木族王,柏年必須接受,他沒有理由不接受。
五月時在兩儀城看到煦之爲了尋找夜歸的苓嵐鬧出一場風波,柏年深刻地意識到,事情真如他所懼怕的那樣,那個看似冷酷無情的金族王對待苓嵐的重視已超出了他的想象。而苓嵐也似乎對煦之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爲什麼?她離開他的也不過一年,她的眼神便不再爲他而閃亮?
煦之是什麼樣的人?即便是現在,柏年繼任木族王大半年了,他仍舊不可能與煦之擁有平等的地位,在五族的大事上,四族的王皆對煦之馬首是瞻。這樣的一個金族王,爲什麼要來搶苓嵐?
柏年欣賞她,雖然她並不是最漂亮最善解人意,而是因爲他們從小就在一起玩耍,彼此互相瞭解,互相適應,互相習慣,自然可以相濡以沫、攜手到老。他從未想過苓嵐會芳心旁落,更從未想過會有比他更優秀的男人相中她。在她的世界裡,能夠遇上最好的人,難道不是他嗎?
論相貌,苓嵐比不上嫺歌婧歌;論才華,苓嵐也比不上槿年;論性情,苓嵐也比不上土族的小郡主思均。爲什麼金族王煦之,放着其他優秀的公主不聞不問,反而對苓嵐這樣一個既沒有家世也沒有奇才的奴婢如此在意?
他還年輕,無法理解,愛慕一個人,不需要計算太多,也不需要比較她比誰好多少,好在哪裡。動心只需要一個瞬間,而動情,只需要看着對方,覺得她一切順眼,有她才安心,足夠了。
柏年離開銳城時,他還能感受到煦之盯着他那道鋒利如刀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的確不合時宜,尤其是在煦之幫他安排了身在異族的同胞歸鄉後,在煦之爲木族接管兩儀城一時提供了極大的幫助後,柏年的做法無疑是在挑釁煦之的權威和忍耐力。但是他在內心深處卻隱約有一股快意——這個號令天下的衆王之首,被他戳到了痛處。
他沒去想,煦之會不會報復,也沒想過苓嵐的處境會否變得不一樣,他悠然騎着他的馬,沿着銳山蜿蜒曲折的道路徐徐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