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之領着客人賞燈望月,夜色之下,各處燈影搖曳,走近細賞,燈下掛着衆人寫的祝福語和祝願詞,還有一些美好的詩文。
偶有佳句,衆人交口稱讚,王公貴族覺得喜歡便摘下收入囊中收藏。煦之的紙條雖只有寥寥數字,已被爭搶。
煦之見一燈下寫着“月圓更圓,春深更深”,字跡極佳,取下來問:“誰寫的?”
錳非移步上前,長眉揚起,笑道:“王兄見笑了。”
煦之奇道:“你也湊了個熱鬧麼?”
“難得王兄能熱鬧起來,我能不來湊一湊嗎?”錳非哈哈大笑,面有得色。
王祖母笑道:“今日煦之的確有些人間煙火氣。”衆人附和了一番。
煦之見到一燈下掛着“唯願春花日日,樂事年年”,知是煦然所書,也摘下來收了。
煦然見兄長高興,心中大樂,轉頭問苓嵐:“姐姐寫的呢?”
苓嵐微笑道:“苓嵐的字見不得人,豈敢獻醜?”
煦之一路看去,終於發現了苓嵐寫的“人月長圓”,字句平常,並非她那日神神秘秘、遮遮掩掩不讓自己看的那一張,略爲失望。
走着走着,王公貴族三五成羣各自閒聊,苓嵐跟隨着煦然,聊起了木族的上元節。
煦之放緩了腳步留了神。
“木族往年會在元夜前後舉辦花市,通常持續個三五日,很是熱鬧。如今……苓嵐就不得而知了。”
苓嵐回想在木族時年節的盛況,與槿年柏年同游上元節花市,那樣的日子,大概已成過往了吧?此時木族百廢待興,不知是否有餘力去舉辦這樣的盛會。
煦然十分嚮往:“好想到別的族去走動走動……我從小身體就不好,至今沒離開過銳城呢!”
苓嵐安慰道:“公主還年輕,日後有的是機會。”
“此前聽王祖母手下的火族丫頭說,”煦然又道,“火族到了年節還有火樹銀花,甚是壯麗。”
煦之插口:“你若想看,又不是非得去火族,兩儀城也能看得到的。”
“真的?”煦然與苓嵐瞪大了雙眼。
“好逑之會的慶典上就有。”煦之笑道。
苓嵐聽他提及好逑之會,心頭一熱。
煦然卻道:“哥哥,明年……不不不,今年帶我一同去看吧。”
“那也得你母妃答應。”
“難道她不答應,我就得一輩子不離開銳城了?”煦然小嘴一扁。
煦之對妹妹這個表情最爲熟悉了:“難說,沒準她捨不得你嫁到旁族,到時候讓本王把你指給銳城的王公貴族,那你……”
“我纔不要呢!我要去土族看望鉉琪姐姐,木族看花市,去火族看火樹銀花,去水族……去水族幹嘛好呢?去水族……和你一道迎親!”
煦之沒好氣地道:“迎什麼親!”
“你總不至於讓人家婧歌公主等你一輩子吧?王祖母那日也說了,今年說什麼都得讓你結親,五花大綁也得把你綁去好逑之會……”煦然說着說着又笑了。
苓嵐聽她說煦之即將娶婧歌,心中失落,聯想煦之被五花大綁的模樣,覺得好笑,也跟着一起捂嘴而笑。
煦之見苓嵐毫無醋意還笑得一臉的歡暢,惱怒之情浮在臉上:“有何好笑!就算本王去了,也未必會選她,天下間女子多的是……”
煦然道:“你若不喜歡婧歌公主,那選槿年長公主……反正你把王祖母逼急了,她也要求不了那麼多。”
煦之與苓嵐聽她說起了槿年,均是暗自一驚。
苓嵐悄悄望向煦之,不知他作何感想,發現煦之也在轉頭看她,目光裡帶着詰問。
苓嵐想:難道他疑心我對煦然公主說了些什麼?我的確曾有意撮合他和槿年,可我現在哪能輕易割捨?
煦然在夜色之中沒留意他們的眼神交流,又道:“我見那槿年長公主也長得很文氣,一副溫柔敦厚的樣子,聽說她掌管着兩儀城也頗有政績,會是個賢能的王后,錯不了。苓嵐姐姐跟槿年長公主很熟悉吧?”
“是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苓嵐聽她誇讚槿年,嘴角多了幾分笑意。
“那就好……”煦然樂呵呵的道,“乾脆你們兩個一起嫁給我哥哥……”
苓嵐瞬間只感到心頭被一道天雷重擊了一下,煦然的話便再也聽不進去了……她臉上如被火燒,手腳卻越發冰冷。
午夜夢迴,她也曾悄悄幻想過與槿年一同守在煦之身邊,可這終究只是她癡心妄想而已。煦然當着煦之這般抖了出來,真叫她難堪到了極點,只想立刻消失在他們二人跟前。
煦之冷冷的道:“本王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小丫頭隨意編排了?”
煦然見他忽然嚴峻起來,轉頭看了苓嵐一副神思不屬的形態,她心想:這是怎麼了?算了,反正我也管不着,你愛娶誰就娶誰吧!
她朝煦之作了個鬼臉,丟下他,拉着苓嵐往花園裡走。苓嵐低着頭,壓根兒不敢看煦之,直到賞燈之會結束,衆人興盡而散。
煦之見她奉茶後退出,制止了她:“苓嵐,隨本王到花園走走。”
大晚上逛花園?苓嵐剛從煦然的豪言壯語下回過神來,想起那一夜他的擁吻,渾身一震。
煦之知她所想,正色道:“本王不欺負你就是。”領着承列一同前去。
苓嵐心想:原來您也明白自己是在欺負我。
圓月已高懸半空,清輝流淌之處,皆是銀影柔柔,花園迴歸靜謐,桃花灼灼,海棠融融,又有華燈掩映,繾綣旖旎,紛華靡麗。
三人均無話,漫步了一會兒,煦之打破沉默:“苓嵐,你回木族後有何打算?”
苓嵐萬萬沒料到,他一開口竟是這樣的問題,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如實作答:“回王的話,苓嵐此前回到戰後的木族,眼見滿目瘡痍,心中惶恐難安,可惜苓嵐乃一介女流,無才無德,有愧於木族先王的養育和教誨。苓嵐在想……如蒙槿年長公主不棄,便留在她身邊陪伴她。”
煦之聽她並無提及柏年,心裡總算有一絲快慰,道:“那你多呆在兩儀城也好。”興許還能見見她。
“苓嵐最近在想,假如木族能把花市辦成盛會,不知道能否吸引各族前來觀賞?”
煦之笑道:“屆時你可向木君提議,向各族的王提出邀請。”如果這是她想要的,他自然會允諾。
“王的意思是,您願意到木族來看花市嗎?”苓嵐眼裡閃着驚喜。
“你若親自相邀,本王定然給你這個面子。”他想着,至少明年這時,他們又能見面了。
他明白她的歸心並非僅源於兒女私情,更多的是源自木族的復興,既然她心中存有責任感,他何不助她一臂之力呢?她終究要離開,接下來的半年,他絕不能對她再有任何越距的行爲,以免造成更多謠言。
時機成熟,他大可伺機而行,在好逑之會上邀她回身邊。
只是到了那時,她的心中,到底偏向自己,還是柏年,又不得而知了。
苓嵐芳心竊喜,她笑道:“假如王真的到木族來,苓嵐定然竭誠相迎。”
“你看你還沒回木族呢,就高興成這樣。”煦之瞪了她一眼。
“苓嵐高興是因爲……回去之後還能見着您啊!”這倒是真心話。
煦之柔情頓生,衝口而出:“那你還不如留下來。”
王這是在留我嗎?苓嵐心念一動,可他拿什麼理由相留?
煦之自覺失言,不等她作答,馬上道:“既然答應了木君,那你還是得回去。本王隨口說笑,你不必放心上。”
“是。”苓嵐輕輕地應了一句,內心深處隱隱作痛:我居然盼着他留我做個侍妾,我到底怎麼了?難道我竟要爲了一個侍婢的位份,置木族的危難於不顧嗎?
三人逛了一圈後,煦之讓苓嵐自行回去歇息,才領着承列回寢殿。
承列早已習慣了他們二人的互問互答,他在心中默唸:我是不存在的,我什麼都沒聽到……
苓嵐忙了一整天,快散架了,梳洗過後,倒在牀上來不及多想已入睡。貓從窗戶的縫隙跳了進來,靠着她以一個舒服的姿勢打着呼嚕。
窗外月朗星稀,花園的芬芳也包圍了小院。這一夜即將過去,月圓夜也好,月缺也罷,月兒亙古不變地重複着陰晴圓缺,可人的心,圓了缺了卻難再重圓。
煦之在朝露溶溶之際,披衣獨行,他讓侍衛原地待命,徑自一路細看那已然熄滅的花燈下的字句。
走到小院旁邊,依稀看到苓嵐的屋前還有一盞花燈,他躍過鐵欄,見屋內昏暗,知她仍未睡醒,他無意久留,藉着熹微晨光,依稀看到燈下翻飛的紙條上有個“喜”字,順手扯下,攥在手中,飛身躍出小院。
他大步走向池塘邊,在透出灰青的天色下,在仍未沉落的殘月裡,他攤開手掌,微微一怔,隨即,一個勾勒着莫名欣喜的微笑,褪去了他臉上長久的平靜。
風過處,他的手重新握住,既想用力攥緊,又怕捏碎了掌心上最珍貴而又最脆弱的至寶。
這是那一晚,他從宮外回來時,苓嵐微笑所書,並非祝願詞,也無關上元節,卻讓他反反覆覆、柔腸百結的心意找到了最終的安穩。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