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起潛至臺已是數日。他也不嫌臺北縣衙門簡陋,就這麼着帶了一羣親隨衛士宿於後堂,連日來審覈臺灣帳目,傳喚一衆官吏。一言不合,就在縣衙門大堂打板子問話,自吳遂仲以下,鮮有屁股不受罪者。
這一日他一早便從坐堂,派了一衆太監和綿衣衛校下去辦事。自已又傳了漢軍諸將問話,雖見各人臉色鐵青,卻仍是不管不顧。因見劉國軒黑口黑麪,卻偏生就看他不順眼,因問道:“當日瓊州海匪爲患,是你帶兵平了匪患麼?”
“是。”
“匪兵數目多少,何人爲首領,家鄉何處,因何爲匪,又因何攻拔瓊州?講來!”
見劉國軒垂首不答,高起潛便冷笑道:“我知道你們驕縱慣了,不把朝廷律令看在眼裡。我卻偏要觸一下你的老虎屁股,到看你是不是當真有那麼豪橫!”
說罷令道:“來人,把這軍將帶下去,打五十板!”
將令牌擲下,自有幾個綿衣校衝上前去,將劉國軒一把摁倒在地,也不顧他反抗,就這麼着拖將出去,在堂外行刑。
堂內漢軍諸將聽的真切,那板子噗噗打在劉國軒身上,竟然一下重過一下。綿衣衛乃是明廷行廷仗的好手,別說小小臺灣的將軍,就是文武大臣也不知道打死過多少。原本在臺灣勢孤,各人心裡還有些忌憚,開始時不肯下死力打,因劉國軒倔強無比,板子落在身上卻始終不肯喊叫求饒,各綿衣衛校心中發起狠來,那板子打的又急又重,待五十板打完,劉國軒已是暈迷過去。
漢軍各將又急又怒,卻又知道張偉決定放縱不理,任憑高起潛等人施爲。若非如此,開始時高起潛也不過四處查看,問問話就完。因見張偉等人退縮膽怯,這死太監反到囂張起來,不但打了文官,此時武將亦難免遭他毒手。各將心中凜然,唯恐在戰前被他打的臥牀不起,誤了戰事,那可是得不償失。是以劉國軒雖然被打,他的知交好友並一衆屬下卻無人敢出來求情,也只得各自咬牙罷了。
因見各將一個個垂首低頭,一副恭順模樣,高起潛心中大樂,心道:“都說寧南候如何豪強,手下將軍士卒如此敢效死命,今日一看不過如此。”
心情大好之下,便向諸將笑道:“一羣混帳行子,朝廷都敢不放在眼裡。不打的你們屁股開花,想來是不知道利害!今日且到這裡,來日我再傳你們問話,若還是敢有欺詐不實之言,一個個都如那劉國軒一般處置!”
說罷拂袖道:“都給我滾!”
諸將含羞帶氣的一個個步行出去,心中都是恨急。那些個下級軍將不知張偉意思,只道是大將軍果真怕了這太監,現下漢軍又被這閹人如此欺凌,連龍驤衛大將軍都被打的暈迷,心中又急又氣,一個個便欲去張偉府中,去尋他訴冤。
卻見劉國軒張開眼來,向各人斥道:“大人現在正在府中閒居,你們去尋他,是讓他背黑鍋麼。都給我老實點,扶我回去便是。”
他掙扎着站起身來,扶着兩名軍將,向身邊各人笑道:“這龜兒子,打的老子又痛又麻,好在我熬好身子骨,這幾板子打不跨老子!”
只然還在說嘴逞強,卻急忙一瘸一拐扶着屬下速速離了此地,唯恐那死太監突發奇想,又將他們叫將回去,再來一通板子,那可當真要了老命了。
漢軍軍人尚且如此,至於那些尋常小吏,商人、農夫,一個個更是被高起潛折磨的要死,除了沒有打出人命來,只怕這幾日殘廢在他手下的便有數十人之多。各人向他進貢獻上的金銀古玩,海外奇珍,已是在縣衙後堂裝了滿滿一屋。那史可法早便看不過眼,好在自已身爲正經的朝廷命官,又是一窮二白,無甚可勒索的地方,是以一見高起潛在前堂問案,他便躲在一邊,圖個耳不聽爲淨。
他想躲個清靜,卻不知道自已正在張偉算中,已是入了局的人,想脫身卻是想也休想。
這一日聽得前堂又是雞毛子亂叫,顯是又有一幫子平民百姓被逮問到堂上問話。史可法聽的氣悶無比,卻又無法前去勸阻。他一個小小七品文官,欽差惱將起來,用尚方劍斬了他腦袋又能如何?也只得一個人悶聲大發財罷了。正鬱悶間,卻見那吳遂仲青衣小帽,靜悄悄由偏門溜進後堂。
史可法詫道:“遂仲兄,你屁股上的傷好了麼,怎地還敢過來此地?”
吳遂仲成日忙的腳不沾地,此時已是熬的又黑又瘦,加之又吃了板子,神情看來甚是萎頓,卻咪着眼向史可法笑道:“這欽差大人一來,臺灣的諸般公務都已被停,我閒着無事。好在這大人看在我又老又瘦的份上,加之還有點身份,只打了二十小板,兩天歇息下來,已無大礙。因大家心中惶恐,委我來尋你探探消息。上行下效,高太監拼命撈錢,他的屬下卻也好不到哪裡,送了一錠大銀,便放我進來了。”
說罷又笑道:“此處說話不便,請憲之兄雖我出去小酌幾杯,暢談一番,如何?”
史可法尚在遲疑間,卻已被他一把拽住,半拖半拉的拖出門去。那守門的綿衣小校早得了賄賂,見他兩人大搖大擺出來,卻也只是視若無睹。史可法想起高起潛的均令,什麼小心門禁,閒雜人等不得靠近云云,此時卻又是這般光景,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不禁向吳遂仲苦笑道:“上行上效,高大人如此,下面的小校也是如此。天下事要交給他們來辦,只怕不消幾年,弄就的天下無人不反了。”
吳遂仲嘿然一笑,答道:“太監軍校如此,難道讀書人又好到哪裡去了?錢龍錫、熊文燦收受賄賂剛壞了事。周廷儒對了聖意做了首輔,我家大人早派人過去送禮,只怕也沒有不收的道理。首輔閣臣如此,下面的官吏又該當如此?算來大明開國兩百多年,不貪的官兒能有幾個?這可都是讀聖賢書的儒生呢!”
史可法默然不語,吳遂仲的話雖是直白,卻也是憑文而論,並無不實之言。比起張偉在臺灣以制度防貪,以廉政署不歸於任何衙門統制,單獨辦案,臺灣自何斌以下,無不受其約束,卻是好過明廷抓住貪官就剝皮,卻是隻憑人君好惡,沒有制度。臺灣對肅貪如此重視,再加上高薪、考功記過都是依着律令秉公而行,是以臺灣官吏之廉高效,卻是海內第一。
因向吳遂仲笑道:“這也是你閣下的功勞。張大人定下規矩,到底還需人來執行。”
吳遂仲卻故意嘆一口氣,延攬着史可法上了一棟酒樓二樓,叫了酒菜,方向史可法笑道:“只是好光景要到頭了。那周廷儒雖是首輔,卻是剛剛上任。當此風頭浪尖上,他又能如何?朝廷只怕是要剝了大人的軍權,革職閒住啦。”
史可法此時不過是底層小官兒,哪裡知道這些上層陰謀詭詐的事,一聽之下頓時大急,睜大了眼怒道:“這也太過混賬。大人謀瓊州一事還要勘查,怎地就這麼着做了決斷!”
“嘿,高太監只怕是持了帝命方如持胡鬧吧,不然的話,他怎敢如此胡做非爲?”
“聽說何楷兄正在具折封章,要力保張大人,我雖不才,亦有上奏之權,我這便回去,給朝廷上表,在事情未明之前,不可妄議剝張大人的職權!”
吳遂仲看他一眼,卻搖頭道:“表章無用,朝廷不知臺灣就裡。就你和何兄兩封奏章,抵得甚用處?”
史河法漲紅了臉道:“依着你的意思,又該當如何?難不成就坐視不理不成?”
“到不是這個意思。復甫兄已從臺南過來,他到是想了一個法兒。”
“願聞其詳!”
“依着復甫兄的想頭,現下在臺灣的舉人進士委實不少,只是有不少閒居在家,沒有爲官。若是以何兄、憲之兄,還有臺南的王忠孝知縣,再能聯絡黃尊素、黃道周這樣的前任京官,再加上吳應箕與復甫這樣的舉人,咱們湊上幾十人,聯名上書,爲大人辯冤,這便叫公車上書。諸位心懷天下,應該不會顧忌身家性合,不敢聯手吧?”
見史可法一臉爲難,知道他雖願意,卻對說服其餘儒林大佬頗感爲難。只是這史可法乃是東林大佬左光斗的地子,在黃尊素等人面前頗能說的上話,雖然那黃尊素等人對張偉施政頗有些不滿,但亦是心服臺灣是有治世之象。此時高起潛等人在臺灣胡做非爲,這些人原本就仇視閹人,此時再有信重的弟子前去添上一把火,則不愁大事不成。此時史可法心存猶豫,想必也是對張偉攻打瓊州一事也有些懷疑,如若不敢,想必此時已是連聲應諾。
因退而求其次,又笑道:“若是覺得辯冤太早,到不如聯名上書,將高太監在臺灣的不法情事上奏皇帝,請求令換人手,前來臺灣調查。憲之兄,這可該沒有的推脫了吧?再有,也可先齊集衆人,一起去縣衙門會見高太監,你那幾位老師都是清流名儒,又曾做過京官,求他不要胡做非爲,靜待朝廷指令,這也可以暫保臺灣全境平安,憲之兄意下如何?”
話已說到這個地步,史可法已知此事不是出於吳遂仲的意思,想來必是張偉擬定的自保之計。公車上書給朝廷施加壓力,就是不能調換高起潛,這高太監想必也會有所收斂。平平和和完了此事,張偉則自然還是朝廷的雄藩強鎮,鎮守東南保一方平安。
想來想去,都覺得此事利在朝廷,利在臺灣百姓,因此振衣而衣,向吳遂仲抱拳道:“敢不從命?這便去尋那幾個老師,年兄,一同商議!”
說罷也不顧吳遂仲勸說,連酒也不飲,便直身而起,匆匆下樓,直奔那黃尊素家而去。一路上但見那些綿衣校尉鮮衣怒馬,四處騷擾良民。別說是遵守張偉的臺灣律令,就是連明朝的法令也沒有看在眼裡。這幾日來,不但是城內遭殃,就是四野鄉民,也多有被綿衣衛校尉們騷擾拷掠者。這些人用起刑來,可比在堂上打板子更加陰狠毒辣,什麼燒烤、夾釘,騎木驢,辣椒水,老虎凳等酷刑施用起來甚是方便,常常幾個校尉竄到人家,立時就將這些酷刑用將起來。直到得了錢財,或是拿了口供,這才洋洋得意而回。有那美貌妻女的人家,還需家中女人賠上身體,方能被放過。
待史可法趕到黃尊素家中,卻正好這大儒聚集衆知交好友,門生弟子,數十人聚集在黃府之中,正在長吁短嘆。這些人避居臺灣之後,因其身份地位,不但沒有賦稅徭役,便是等閒的爭執亦是臺灣官府代他們解決,全臺上下,誰人不知張偉甚重讀書人?是以雖然政見略有不同,他們到也樂的平安快活。此時高起潛入主臺灣,不但是尋常百姓遭殃,便是這些名儒們亦不免被騷擾禍害,好在各人都大多是舉人進士,有些身份保着,到也免了皮肉受苦。只是聽得鄰居百姓被那些朝廷的綿衣衛校尉們禍害,間或甚至有小太監帶隊毒害百姓,各人聽在耳裡,當真是感同身受,如遭酷刑。
明朝讀書人雖然已是腐朽不堪的多,到底還是有正義感。東林黨便以天下自詡,以關心明務,兼濟天下爲念。是以當年左光斗,楊鏈都是因多管閒事被閹黨迫害致死。更有蘇州五君子,當年因上書言魏忠賢之非,被逮問之日,蘇州數萬百姓暴亂相救,就正是因這些儒生肯爲百姓說話,敢於對抗權貴的原故。
此時看着原本的樂土幾天間變爲人間活地獄,各人自然要聚集在一處,議論商討辦法。正沒理會間,那史可法匆忙趕到,將吳遂仲的意思向諸人一一道來。
那黃尊素看一下週遭各人的神色,還未說話,卻聽那黃道周將腿一拍,大聲道:“讀聖賢書,所爲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樣的事情,吾輩讀書人豈能不管?”
黃尊素待他說完,又與高攀龍交換一下眼神,兩人雖覺是被張偉利用,卻也是無奈何,便一齊鄭重答道:“既然如此,咱們現下就去臺北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