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張偉東征西討,全力征伐穩固江南之際。在北京城綿衣詔獄之中,一間侷促的小屋之內,有五六人身着囚衣,圍着一張破桌盤膝而坐。房內一燈如豆,只見那破桌上擺着一些肉酒之類。此時方是初秋,天尚不熱,那錫酒壺卻已是浸在熱水之中溫着,房內一股股酒香飄將出來,和着肉香,到是分外能引動人的饞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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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素兄,請用,請用!不必和我客氣,咱們也算是相與一場,我給幾位先生先佔個地兒,到了那邊,也好有個照應。”
綿衣衛與東廠一同掌管的南所、北所監獄統稱爲詔獄。與刑部獄不同,此處乃是皇帝直接下詔,由廠衛緝拿抓捕,投入獄中關押拷問,乃稱詔獄。自明朝立國以來,皇帝經常以中旨任命官吏,抓人拿問,不經過三法司的正常程序,爲當時的士大夫所非議。
熊文燦自從接受張偉賄賂的事發,便被綿衣旗校逮拿至京,投入詔獄。還好他爲官多年,北京家財被抄,卻是狡兔三窟,仍有不少資財可以使費。再加上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他的家人在外爲他打點奔忙,大筆的銀子塞到了東廠太監和綿衣衛大大小小的官兒們手中。是以雖然入獄坐牢,卻也未曾吃苦。象他這樣的大員,不比那些曾經冤死獄中的尋常小官兒,皇帝一日不發落,就隨時有起復再出的機會,甚至更上一層,入內閣爲相,亦是難說。
他入北所詔獄之中,卻是與前兵部尚書王洽、戶部尚書候洵、薊遼總督袁崇煥、山西巡撫傅宗龍,再有就是剛剛入獄不久的前三邊總督盧象升,他便與這幾人關在一處。這些人的都是朝廷大臣,皇帝腹心。以明朝舊制,原本很難得有這麼多高官顯宦入獄坐牢,若是死罪,早便處死。不然,必定剝職還鄉了事。只有崇禎年間,因對大臣失望,手段越來越狠,殺人關人越來越多。終崇禎一生,殺首輔二人,總督七人,巡撫十一人,一則是天下局面崩壞,二則也是他對整個文官集團失望,總想以殺人來求治世。只是此人志大才疏,連殺人也不得其法,貪官污吏沒有殺過幾個,無能大臣比比皆是,卻偏生忠臣良將,到讓他殺過貶過不少。
這熊文燦被皇帝愛重,以福建巡撫及兩廣總督而掛兵部尚書銜,總督九省軍務,鎮襄陽對付農民軍,雖無大成效,卻也將張獻忠逼入四川一隅,不得施展。正在得意的當兒,卻被踢爆收入賄賂,放縱張偉一事。崇禎大怒之下,立時將他投入詔獄。因憐他尚有幾分才幹,何況明朝官員貪污受賄比比皆是,熊文燦的罪過到也不算什麼。再加上熊家到處託人活動,鄖臣貴戚中亦有不少爲他說話求情。若是張偉不反,再關上一段時間,沒準就會被放出起復。只可惜張偉殺高起潛起兵,旬月間攻克南京,又分兵四出,現下江南除了福建、廣西、雲貴,盡已都落入他手。崇禎急怒之間,自然要尋人泄恨。丁啓睿到是識趣,早早兒便吞金自盡,溜之大吉;楊嗣昌據稱是急病而死,其子扶靈而回,朝野上下卻是盛傳其爲自殺而死。這兩人是當面統兵的督師大臣,他們一死,皇帝自是無法可想。於是這熊文燦不但不能免死,連自盡的優待亦是取消,日前詔旨下來,命即刻推到西市處斬,以明正典刑。
候洵東林黨人,王洽官聲極好,潔身自愛;袁崇煥更是明朝難得的能臣幹吏,傅宗龍亦是清吏能臣。這四人若是在外,哪肯與這一年搜刮幾十萬銀的貪吏結交?只是關在這詔獄之中,這幾人都是大臣,每日還能放放風,在這詔獄天井中踱上幾圈,每日擡頭低頭的,都需見上幾十面,當真是避無可避。時間久了,幾人到也熟識,於是不論平素裡如何,在這裡面到也是交情日厚,平日裡說話談笑,到也不嫌寂寞。
待詔旨一下,熊文燦即將被拖去砍頭,因早已買通了獄卒,便從外面送入酒菜,在看押他的牢房之內,請了袁崇煥等人飲宴。至於第二天一早的斷頭飯,那是斷然不能請別人同吃的。原本詔獄之中,哪能如此隨意?不過一則獄卒受了銀錢,二則熊文燦雖然已是死貨,其餘的幾位卻是仍然不能隨意開罪。自張偉攻下南方數省之後,袁崇煥起復之說,突然甚囂塵上。皇帝決意調關寧兵入內,迅速剿平流賊,然後由四川相機進剿。在失去南方,大明岌岌可危的情形下,這種傳言到也不能全然不信。如若此言不虛,則袁崇煥出獄之後,地位還在當年之上,這些小小獄吏,如何敢開罪於他。
“熊大人,不是我說你,你也忒過大膽了!身爲國家封疆,該當盡忠職守,爲官一任造福一方且不說,你手也伸的太長,膽子也示免太大!”
盧象升因見傅宗龍喋喋不休,只顧指斥,忙勸道:“文燦兄明早上路,他早已知過,你又何必多說。咱們只需飲酒高樂,同爲獄友,亦是難得的緣分。”
“建鬥你說的是,人死萬事了,又何必太過苛責。”
這候恂是東林前輩,他一張口,其餘後學末進自然也不好再說。當下袁崇煥先飲,其餘各人亦都飲了一杯。
這幾人都是曾位列封疆的大人物,生生死死見的多了。雖與這熊文燦同押數月,內心到底還是不大看的起他。此時皇帝要拿他明正典刑,各人雖不能說聲暢快,到也覺得他死的不冤。只是見他神色萎頓,臉色慘然,卻又難免有些悽然。
袁崇煥被押最久,堪稱這幾人中的老獄友了,這幾年來被推出斬頭的方面大員也曾見過幾個,到是處變不驚,心中波瀾不起。因見各人都有些鬱悶之意,便向候恂笑道:“聽說大公子朝宗已中了舉人,即將來京大比?這隻當真是了不得,年方十五,就有如此成就。恕我說句唐突的話,只怕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亦未可知呢。”
他說的是候恂的大得意事,候恂心中一喜,立時面露得色。將眼前諸人忘卻,誇耀道:“我這長子到也還省事,自小便喜讀書。還算得上有幾分悟性,五歲開讀,前兩年便要入癢考試,還是我壓了下來。太早得意,怕傷仲永。那些小時聰慧,大時了了的例子史不絕書,我又何必讓兒子爭這些虛名。”
說到此處,神色卻又一黯,嘆道:“只是現下時局如此,天下紛擾混亂,小兒就是進京應考,又能如何呢!恨我身爲朝廷大員,卻偏生無德無能,不能爲今上分擾。當年女真人入寇,孫大學士統領勤王二十餘萬兵馬與敵交戰。我身爲戶部尚書,竟不能有所裨益,卻是糜餉浪費,因而入罪入獄,到也不冤了我。”
他捶胸頓足,意致嚎啕,衆人一時慌了手腳,只得上前勸慰。就是熊文燦這將死之人,都不免上前安慰幾句。袁崇煥卻默然不語,不肯發聲。他個性蠻強,小節上很不在意,大節上卻是半分不讓。這候恂雖是東林黨首,清流首領,爲人也是謙和友善,深爲士林稱道。只是身爲戶部尚書,對國家財賦無半分貢獻,當年孫承宗領兵抗擊後金,近在畿輔的二十多萬大軍竟然領不到餉。後來戰事平息,皇帝派人去戶部一查,一面是發不出餉,一面卻又浪費無度,一怒之下,方將候恂下獄。況且這候恂甚好龍陽,他在戶部尚書任上,曾經出而督師,正好遇到了搶劫軍餉被剝了官職的左良玉,左良玉雖是遼人,卻是面目姣好,於是當夜被候公傳入營中:“命之行酒”,也就是陪着候大人睡了一夜。後來左良玉被候恂保舉,重爲軍官,憑着後庭花一路飛黃騰達,這又是後話了。
袁崇煥雖是廣東人,當地男風甚熾,他卻極是厭惡。明朝軍中不能攜帶家眷,軍中龍陽之風甚重,袁督師卻始終不肯尋些清秀小廝來出火,到也當真是個異類。這候恂在獄中耐不住寂寞,與幾個有同好的在獄中勾七搭八,袁崇煥見了甚是不喜,雖面情上敬重他是儒林前輩,心中卻一直甚是鄙夷。
各人亂了一氣,那候恂被人一勸,又想起這是熊文燦的“好日子”,終強忍下來,六名朝廷大員,儒林前輩就這麼擠在小屋之內推懷換盞,飲起酒來。那熊文燦原本一心只想着明早要挨刀,哪有心思理會別的事。此時喝上幾巡,卻是捺不住好奇心,向袁崇煥問道:“元素兄,聽說聖上要起復你,重新督師薊遼大軍,先去平滅了流賊,爾後由川入湖,與張偉決一死戰!”
他又惶然四顧,因見左右無人,又道:“聽說江北大軍無人統領,周廷儒先是自請督師,待聖意充準,他卻又百般推諉,不敢領命。聖上大怒,現下又是着急,又苦無人選。張偉那邊的水師厲害,誰肯去江北自尋死路?”
說完,又在自已嘴上輕輕一打,苦笑道:“我卻還有什麼好怕的,左右就是將死的人了!諸位仁兄,若是有起復的一天,弟在此先發一言:與清議和,剿賊,與張偉劃江而守。若是不然,朝廷決然撐不過三年。”
袁崇煥初時默然不語,待聽到熊文燦此話,乃擊節讚道:“這話說的很是!國家失江南財賦之地,北方已是糜爛不堪。若是還銳意進取,只怕跨的更快。若是抱殘守缺,示敵以弱,涮新吏治徐圖更改,恐怕還有一絲生機。若是不然……”
這屋裡各人,除候恂之外,哪一個不是明末英傑,都是掐尖兒的人才。袁崇煥雖然話中有未盡之意,各人卻是明瞭,以崇禎皇帝的性格脾氣,只怕一天都等不得,更別說示敵以弱,甚至與敵求和了。
“嘿。張志華當日助遼東糧餉,又曾趁皇太極入關之際偷襲遼東,我只道他雖然是跋扈,卻仍有忠義之心,卻不想是我看錯了他!”
袁崇煥雖是感慨,實則對明朝及崇禎帝早就失去信心,只是眼前這些人難保將來不被放出,與各人又沒有什麼深交,交心的話卻是不肯多說。只是又向着熊文燦慨然道:“起復我的事,只怕是空穴來風多些。聖上對我與關寧駐軍的關係很是忌憚,怎會以我來帶兵出戰?就是聖上願意如此,難道遼東那邊,就會眼睜睜看着關寧兵調走而全無動靜?”
盧象升剛被逮至詔獄不久,外面情形到是略知一二,因向袁崇煥笑道:“此事到要歸到那張偉頭上。說來好笑,他將皇太極的兩個後宮嬪妃掠至臺灣,關了一年之後,又與皇太極交易還了回去。這本是暗地裡交易,誰料張偉得了人家的錢財馬匹,竟又將那兩個妃子的畫像用木刻雕版印了,從遼西和遼東四處散發。他尋的是西洋畫師,當真是畫的維妙維肖,令人一看便知。那女真人和蒙古人與咱們不同,後宮嬪妃也不是居於深宮不出,認識的人不在少數,這麼一鬧,全遼東都知道大汗的女人被人搶了去,然後大汗又想法兒贖了回來。這麼一鬧,立時是全遼轟動,皇太極臉面全失。原本張偉襲遼過後,他便威信大失,好不容易進關一次,搶了些財物,把臉面補了回來。這麼着一鬧,大家都說他連女人也保不住,又說那兩個后妃不肯死節,在臺灣不定怎樣被人羞辱。當真是污言穢語,什麼流言都傳了出來。道是張偉夜夜苼歌,夜御二女;又是將此二女充入漢軍營中,凡漢軍士卒有份嚐鮮。”
說到此處,各人臉上都是神情古怪,均在猜想張偉到底有沒有在這兩個嬪妃身上佔足便宜。
盧象升因大笑道:“此事做的當真是陰損之極,也虧這張偉想的出來!那皇太極初時尚不理會,怎料傳言越來越兇,那遼東女真各親王貝勒,八旗將士都覺臉面無光。女真人初時也並不在意女人失貞,他們蠻夷之人,兄終弟及,甚至子納父妾都可,又怎會在意兩個女人失節的小事。只是皇太極貴爲大汗,又稱了皇帝,他的女人被人如此羞辱,遼西各處的漢人都拿來取樂說笑,這女真是驕傲蠻橫,視漢人爲草芥,又怎能受此折辱?是以遼東暗流涌動,對皇太極護着兩妃大是不滿。又聽說那宸妃原本就體弱,經此事一激,早就香消玉殞。皇太極對她甚是寵愛,心疼之下方寸大亂,身體亦大不如前。現下的遼東,竟不知誰人當家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