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偉紮根臺北,劍指臺南之際,北京紫禁城乾清宮大殿的金鑾椅上,端坐着一位面白無鬚的青年男子,頭戴翼善冠,身着四團龍袍,腰纏透犀腰帶,因天氣溽熱,大殿內雖陰森幽暗,但通風不佳,殿內衆人也只待了一個時辰不到,便各自汗透重衣。
那青年看在眼裡,只不做聲,眼見各大臣額角冒汗,卻只是端坐不動。峻刻寡恩,正是大明天子的一慣傳承。此人正是剛繼明熹宗朱由校皇位而登基爲帝的崇禎皇帝朱由檢,他逝後廟號繁多,有懷宗,毅宗,思宗之說,不過現下繼位一月有餘的皇帝,此時正躊躇滿志。雖遼東之地已失大半,天啓七年正月後金又征伐朝鮮,大大明眼看要失去最忠實的盟友及遼東最重要的戰略伙伴,三月,陝西王二率衆起義,殺知縣張鬥耀,困擾崇禎帝十七年的明末農民大起義已然拉開序幕……但現在這位皇帝對末來仍是充滿信心,“中興大明”在他看來,並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現下在殿內召集諸閣老大臣議事,議題卻不是什麼軍國大事。新皇繼位,已定了開明年爲崇禎元年,詔告天下,除此之外,便是先皇陵寢奉安的大事。現下議的,便是選址,動工,命名等事。選址的事情其實最爲簡單,自永樂十一年,成祖長陵峻工之日起,直至熹宗病逝前,北京城外的天壽山已安葬了大明帝國的十一位皇帝。雖說二十里內沒有那麼多的龍脈,不過子孫相依爲陵的做法早已約定俗成,在這種事情上與祖宗成法對着幹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故而熹宗皇帝葬於天壽山亦是必然之事,八月底的時候,新繼位的皇帝便派了大學士施鳳來、司禮監的李永貞勘探陵寢地址,八月初,便已將地址定在世宗皇帝永陵東北一里處。適才工部尚書薛鳳翔在殿上題奏:“各陵惟長陵、永陵、定陵爲壯麗,而皆費至八百餘萬。今議照慶陵規制,可省錢糧數百萬,查慶陵曾發內帑百萬,謹
援例以請。”原以爲順理成章的事,敦料皇帝大發雷霆,當即將題本擲還,令工部尚書仔細覈算,不得因循舊例。
各人眼見皇帝如此,一時間到也不好轉彎,大學士黃立極眼見皇帝怒氣未消,只得向崇禎帝奏道:“臣亦知現下內廷堅難,內帑乏用,臣願捐白銀二百兩,以助陵工。”
他這麼一開口,其餘諸臣便也紛紛奏請捐錢,依官職大小,幾百幾十兩白銀不等,崇禎見諸臣如此,臉上神色漸漸和霽,向諸臣道:“諸臣工肯如此爲朕排憂,朕心甚慰!國家多事,皇兄陵寢又不可馬虎完工,朕心甚是憂急。也罷,便從內帑撥銀五十萬,以期陵工速成!”
他這般慷慨激昂的掏出銀子來,殿上諸人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做答爲好,半響,方有那薛鳳翔奏道:“陛下,恕臣死罪,工部現下也拿不出什麼銀子來,內帑五十萬絕不夠陵工所需……”
“那汝有何辦法陳奏?”
見薛鳳翔吱吱吾吾的不敢說話,便帶有威壓性質的又逼問一句:“內帑不足,工部也拿不出錢來,那先皇陵寢便不修了麼?”
此時他剛剛即位,若換了十年後,只怕立時便喝令大漢將軍將這倒黴尚書拿下,剝職爲民,甚至下牢、砍頭,也未可知。
那薛尚書見皇帝發火,只得將免冠跪地,求饒道:“臣愚魯無能,請陛下治罪!”
眼見皇帝面沉如水,雖不致於將薛鳳翔治罪,一頓訓斥卻也是免不了,黃立極便又奏道:“臣以爲,薛尚書所言是實,現下陵工所需銀兩確嫌不足……”見皇帝面色愈加難看,便急速說道:“臣的意思是,可以加大捐納的範圍。這個,臣以爲,普通臣工願意報效者,也可以少量捐獻一些,還有,百姓們捐銀子的,可以給個出身。比如捐銀二百兩的民間俊秀,可以參加中書考試……”
崇禎帝聽到此處,乃點首道:“此議甚妥,詔令頒行。諸卿,朕初臨大寶,望諸臣工皆能戮力效命,若有因循守舊、懈怠敷衍的,朕絕不輕饒!”
說罷起身,自回內廷去了。此番召見臣工,原本也不是大起朝會,本來可以在平臺召見,或是太和門召對,不過崇禎帝新登大位,爲人又剛愎自負,現下那魏忠賢雖頻頻告病,威勢已失,但魏黨經營多年,皇帝急欲樹立自身的權威,而這皇家大殿,自然是建立皇帝自信的最佳場所。
“國家歲收四百萬銀,一個陵工便要一二百萬,諸臣工不理會朕的苦衷,一心買好那魏忠賢,難道朕不感念皇兄的思德麼!”
回到大內坤寧宮內,崇禎兀自恨恨不已,周後見他額頭佈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又氣的神色不寧,忙轉圓道:“陛下即位不久,大臣不附也是常理,待將來慢慢換上體已的,也就罷了。”
“我……朕不要什麼體已大臣!只要他們公忠體國,朕算便是求神拜佛了。你有所不知,現下是文恬武嬉,神宗皇爺數十年不理朝政,皇兄又是那樣,這些個文武大臣一個個都荒嬉的不成模樣,又分什麼東林、閹黨,唯恐唐朝的牛李黨爭,又現本朝。”
“陛下,大明江山鐵桶也似,您慢慢調治,必定是中興有望的。”
“這是自然。只是首要是要得人,明日御門聽政,朕便要免了崔呈秀的兵部尚書,那王洽朝議風評不錯,便讓他來做這兵部尚書。待明年改元,便用祖制的卜籤法,抽籤選內閣大學士,現下的黃立極、施鳳來,朕皆不用!”
周後聽他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瞅得一個話縫,陪笑道:“陛下,臣妾可不敢議論朝政,便是聽陛下您說起也是罪過。天氣這麼熱,咱們不如去那宮內苑逛上一回,臣妾自進宮還沒有去過一回呢。”
崇禎聞言一徵,悟道:“你說的不錯,祖制後宮不得干政。在信王府裡與你說的多了,一時竟然忘了,也罷,日後這些事情朕不會再與你說起。”
說罷握住周後雙手,動情道:“你我夫妻共過患難,你又賢德至此,朕當真是幸運之極。朕對你必將不離不棄,白頭偕老。”
帝王能說出這般話來,自然是難得的緊,一來崇禎此時年少,與周後又是結髮夫妻,做藩王時便是恩愛非常,二來他也是剛登極不久,還沒有那一人高高在上,威福專擅的心理,故而感動之際,說出這番話來。
說罷見周後神情激盪,兩眼堪堪便要落下淚來,崇禎笑道:“好了,朕可不是要你哭。也罷,自進宮以來提心吊膽的,生恐那魏閹謀害於朕,現下他已被逐出宮外,咱們便去那宮內苑逛上一逛,說起來,朕自出宮之後,這內苑也是暌違的久了。”
當下兩人攜手出了正殿,出月華門向北不遠,便是後人所稱御花園,當時人稱宮內苑的宮廷花園。此園佔地只不過一萬多平米,卻堆砌建築了二十多座大大小小的建築,雖多,卻不擁積,風景奇巧美觀。當時宮內衆嬪妃,除了隨皇帝一同去那北海南海遊玩之外,這宮內苑便是唯一遊樂的好去處了。
兩人經萬春亭向西,便是這內苑正中最大的建築,歷代明帝打醮祈福的欽安殿,因崇禎剛繼位不久,到是還沒有在此處搞過什麼醮祝。那周後便向崇禎提議道:“陛下,這欽安殿內供奉着三清祖師,咱們既然路過,總該進去燒幾柱香纔好。”
崇禎一生最怕被人詬病他好佛道,行淫祀,故而宮內有什麼佛道之事,他也是避免讓諸臣工知道,實則如當時常人一般,他也對這些佛道之事採取寧信其有的態度,只是一直在臣子面前維持他聖君的形象罷了。現下他卻沒有這麼許多顧忌,聽周後如此一說,便欣賞笑道:“正是呢,朕也尋思着不進去燒柱香有些不恭。”又笑道:“小時候不懂事,到是曾經跑到這欽安殿內玩捉迷藏呢。”說罷打量四周,想是在回憶當年的情形,一縷笑容浮現在他蒼白的臉上,他自小因父親的關係,不受神宗皇帝的寵愛,母親又死的早,父親也無暇照顧於他。唯一的兄長又是皇帝,雖說待他不薄,但到底隔了君臣之防,不得親近。這種笑容,即便周後跟隨他多年,到也很少得見。
周後聞言噗嗤一笑,又見他喜笑顏開,象個孩童一般,本待取笑他幾句,回頭看看身後諸多的宮女內監,便將笑容一斂,正容道:“陛下,咱們還是進去吧?”
崇禎也自知失態,忙端正容顏,咳上幾聲,向身後緊隨的王承恩一看,那王承恩會意,便向身後捂嘴暗笑的幾句內侍怒道:“你們這些混帳,皇上要進去上香,還不趕緊去開門準備,還敢在這裡笑,仔細我揭了你們的皮!”
那些內侍聞言,一個個嚇的屁滾尿流,急忙開了殿門,進去拂塵打掃,因天啓帝甚少到此處來,殿門已是許久未開,甫一推門,便是有好大的灰塵落將下來,見崇禎皺眉,王承恩便又將身後諸人都派了進去,直忙了小半個時辰,纔算打掃乾淨。
崇禎等的久了,又因適才在內侍面前有失帝王威嚴,雖是周後與王承恩皆勸他先到別處閒逛,他也只是不理,一直待裡面打掃乾淨,方沉着臉快步而進,因走的急了,一腳踩滑,差一點跌倒,心頭一陣火起,低頭一看,卻原來是適才內侍打招時的水跡,便沉聲向王承恩道:“混賬奴才,這辦的是什麼差!將這幾個人都拉下去,仗責!”
王承恩不敢怠慢,聞言便立時便身邊跟隨的健壯內侍將那幾個先進房打掃的內侍拖了下去,便在那月華門外扒了褲子狠打起來,初時那些內侍尚不敢吱聲,待打的痛了,一時忍不住便大聲呼喊起來。
那崇禎帝與周後在殿內只聞得外面一聲聲的慘叫,周後不忍,便向崇禎帝求情道:“他們原也是無心,教訓幾棍便是了,這樣打下去,只怕是要打死了。”
崇禎本待答應,卻突然想起進宮第一夜時那幾個持刀夜行的太監,想起自已懷惴大餅,不敢在宮內進食,吃了餅子口乾,連一口水也不敢飲的窘迫,便在心內暗想道:“魏閹勢大,現下雖然將他與客氏逐出宮外,那些知名的黨羽亦棄之不用,到底他在這宮內經營多年,王承恩雖接了東廠,一時半會到底不能全然掌握這宮廷內外,誰知道那幾個人到底是不是老賊手下!”
思忖至此,那心腸便狠上了幾分,周後在一旁歔看,只覺得崇禎臉上泛起青氣,又見他將嘴抿了抿,方向自已說道:“愛妃,你不必多管,王承恩自有分寸,咱們只管上香便是了。”
說完將白皙的雙手伸向準備好的香燭,身邊自有人打着了火石,點然了他手中的檀香,香菸一股股的飄向空中,大明帝國最後一位皇帝的默祝也隨之飄向了那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