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華,此番過來,是要說一下城市匠役、茶馬、商稅,還有商役改革的事。咱們免了農民賦稅,這城裡人可沒得什麼好處。若是將這些弊政改上一改,那江南上下,無有不感恩戴德者。”
張偉撫掌曰:“善!此議甚妥。如何進行,內閣可有結果?”
吳遂仲點頭道:“這些舉措動靜甚大,戶部不能自專,半月前咱們內閣就開始會議討論,現下已然有了定論。”
他將早已準備妥當的奏本遞將上來,張偉打開一看,因見是一水的蠅頭小楷,只略掃了一眼便已是頭暈眼花。因笑道:“不必如此,撿其要點來說,我聽着便是。”
何斌向他一笑,道:“早知如此,知你定然不愛看這些。也罷,由我來略說一說,便是了。反正這些,你也不懂。”
張偉不顧其餘內閣大臣臉色,急忙點頭道:“是了是了,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這些我是不懂,原要你們多留意操持纔是。”
“大明匠役,分爲官辦、匠役、以銀代役諸法。官辦工匠原是歸內廷二十四衙門中的內官監署理。主管木、石、塔、材、東行、西行、油漆、火藥等十行。凡國家營造、內廷用度都有這些,還有戶部的工場、作坊而行。國家付給材料,匠人領官俸而造做。原本這些工場、作坊都在南京,成祖遷都後大半遷往北京,現下南京尚有數十家工場,幾千官匠。因乏人管理,內監剋扣,高手匠人不堪其苦,要麼逃亡,要麼怠工,雖然每年耗銀十幾萬,卻是全無用處。因此,內閣廷議決斷:裁撤官辦工場、作坊。”
他剛一說完,已見張偉提筆在內閣奏本上某處批紅,想來是準議了事。因笑道:“漢王不必着急,仔細想想再行批覆不遲。”
張慎言亦躬身道:“國家大事不能如此草率而行,漢王殿下需仔細想過,再做決斷的好。做臣下的固然是要建言上奏,做主上的也需有些主意方好。”
張偉心中冷笑,心道:“你們哪裡知道,我來的那個時代,國營企業最是差勁不過,我可見的多了。哪裡需要你們來提點我!”
因擺手道:“不必多說,不但南京,所有的官辦工場、作坊盡數裁撤,日後官府有何營作,都可以僱傭而行。”
何斌拱手笑道:“如此,那些被世代拘役的匠人們想必會稱頌大王恩德。再有便是茶馬、鹽法。大明舊例,茶、鹽都是政府專賣,商人需有茶引、鹽引方能貶賣。原本是政府收入的大宗,只是自成化爺後,鹽法敗壞,公候豪門公然販賣私鹽,政府收入越來越少,私利盡入候門;至於茶引,放引的地方多半不產茶,茶商運轉不易,官府壟斷後又不善經營,屯於倉庫直至黴爛。嘉靖十五年時,一次焚燬黴爛壞茶兩千萬斤。內閣議:自以取消茶鹽專賣制度,改爲至鹽茶鋪子徵收賦稅,因兩樣都是重利,徵十五稅一。是否當行,請漢王決斷。還有商稅,原本是三十稅一,因各處多設鈔關、塌鋪、抽分局,因官吏橫暴不法,竟有五抽一的重稅。再有神宗年間的稅監礦監,商人多半不能支持,多有破產橫死者。”
這何斌商人出身,對明朝的商稅弊端最是清楚不過。明朝以農立國,對商人原本就持歧視態度。那商稅原本是三十稅一,到也不得。到後來四處設卡,到處徵稅。過路給錢,過橋給錢,甚至運貨到北京,還需給進城費。那塌鋪是官府庫房,以商人堆放貨物之用,原本是造福於民,誰知後來官府強迫商人放置貨物,無此需要的也必須交錢方可,當真是橫徵暴斂,雁過拔毛。這樣的榨取和掠奪之下,到明末之明,工商業早已瀕臨破產。至於商役,更是無理之極的制度。城市居民與農村一樣,都分裡甲。城市居民有兩種徭役,一曰火甲,二曰鋪行。
這火甲乃是小民五人,持鑼、鼓、梆半夜而行,提醒市民小心火燭,報時報刻之用。久而久之,火甲事務繁重,小民不堪其擾。而富戶豪門,則交錢免役了事。小門小戶,也可交錢免役,只是後來官府欺凌百姓,交了錢仍不免役的大有人在,形成了加倍的剝削,萬曆十年,杭州城因火甲一事引發大規模民變,便是一例。火甲到也罷了,這鋪行便是明朝政府對商人加重剝削的最厲害手段,一旦有商號被選爲鋪行,不但大到國家科舉供應、小到皇帝吃的豬肉,都需鋪行供應。戶部及光祿司勒索也就罷了,若是內監上門,則拷打掠奪,只到將人弄的家破人亡,方纔罷休。便是在這南京城內,光是戶部衙門就欠全城鋪行商號白銀二十餘萬兩,所謂暫欠,實際與明搶無異。大商家還能送禮免役,普通的中產之家和小商戶一旦被選爲鋪行,多半有舉家而逃,甚至全家自殺者。商役制度,是明朝對商業最野蠻,也是最令人噁心的制度。
張偉與何斌起家時便不曾在國內與官府打過交道,他兩人說好聽些是海商,說難聽點便是海盜。從不曾嚮明朝交過一分錢的賦稅,商役什麼的自然也是輪不到他倆頭上。在臺灣初創業時,除了兩人之外甚少商人,商稅什麼自然也是無從說起。到前幾年臺灣開始有大量的內地商人前來,臺灣政府又鼓勵對外貿易,允許商人自已組建船隊,對工商貿易大加扶持,別說商役,就是商稅亦是應景而已。直到漢軍開始東征西討,用度太大,而臺灣的工商業又已發展起來,才以三十稅一徵收商稅。是以何斌主理戶部之後,對原本還不大清楚的明朝商業弊端越發清楚,此時在這大殿之上,一樁樁的說將出來,待說到那些商人被政府害的破產破家,妻離子散的慘狀,張何二人眼中出火,恨不得將那些禍害商人的官吏太監統統捉來,立時砍了。
張慎言原是南京戶部尚書,對商役諸法的弊端卻也並不清楚。他只關切那些農民不堪重負,田賦越來越少。豪門大家兼併土地越發嚴重,原本有意在內閣會議時提出重修天下田畝圖冊,清理人丁,以增加國家歲入,遏制土地兼併。待內閣會議時聽得何斌所言諸商戶慘狀,亦覺觸目驚心。此時又聽何斌向張偉奏報,只覺灰心慚愧之極,因跪下道:“臣原任戶部尚書,無益於國,使得天下商民受苦如斯,臣死罪!”
又泣道:“臣斷無顏尸位素餐於內閣之內,請殿下免臣刑部尚書一職。臣願回鄉下讀書耕做,就此不敢再言天下事。”
張偉臉色沉鬱,心中雖極是憤恨,對張慎言等舊明大臣極是鄙視。卻又不得走到張慎言身邊,溫言道:“此事與先生無關。南京及江南各處尚好,雖然盤剝,尚不及京師之內,動輒有逼死人命者。先生一心關注農桑,是以對工商之苦不甚了了,到也怪不得先生。”
將張慎言扶起,又好生撫慰了幾句。見他坐回坐椅,神色平復,張偉方道:“內閣這幾個條陳都很好,我很是欣慰。裁撤官匠、免鹽茶引、免除火甲、商役、不得於路道橋樑設抽引、鈔關;稅不得過三十稅一,小商鋪並邊遠城鎮,可免稅。官府塌鋪允准商人免費放置貨物。火甲、倉庫等費用,一體由官府帖補。具體如何做,內閣並戶部商議去做,無需再來陳奏。”
見各人都是凜然尊命,張偉乃嘆道:“國家商業敗壞至此,神宗爲禍最烈。是以日後不但要鼓勵工商,推行海外貿易,還需扶持城鎮的小作坊、商鋪。戶部下去議奏,是否可設國家銀行,發行商業貸款。免息或是低息,令那些有意行商的人可以借本而生息。將來商業發達了,政府收的賦稅再低,也遠遠超過現在竭澤而魚蒐羅來的多!”
張偉命其餘閣臣盡數退出,獨留下何斌說話。這些閣臣都是明朝難得的正人高士,對何斌受寵到也無甚感覺,由吳遂仲領頭向張偉略一躬身,各人都退出大殿,自行辦事去了。
這奉天殿乃是外朝,會朝會大典之所。高大軒敞,規制堂皇,卻是不適合兩人密談。張偉因領着何斌由奉天門而入,經乾清門入乾清宮,進入內廷之後,方纔與何斌對坐說話。
此時宮禁之中戒備森嚴,五百羽林衛及親衛、散手衛三衛一千五百人爲禁宮護衛,再有大漢將軍待立張偉左右,隨時聽命。只是張偉將禁宮內留守太監盡數驅逐出宮,止留下幾百宮女伺候左右。柳如是尚未從臺灣過來,這禁宮中除了關防嚴密之外,滿眼看去便是些軍人武夫,到也是單調乏味。
何斌與張偉並肩而入,在乾清宮正殿內入座。因見宮門外羽林衛將士挺胸凸肚而立,便向張偉笑道:“將來如是過來,這些男子進入內廷有礙。還是該留些健壯太監纔是。一則備灑掃,二則嚴關防,交通內外。男人留在後宮內,還是不能容於世俗,志華需慎思之。”
張偉自鼻孔裡哼了一聲,向何斌道:“明太祖立國時,也曾言道:此輩禍亂國家,不可缺少,卻亦不得信重。只是備些,以供後廷灑掃,不可使之識字,亦不得干涉政事。還將此諭鑄成鐵牌,以備後世子孫警惕。現在如何?明朝太監爲禍甚烈,不下於唐朝。我早想過,後宮留些宮女以備使喚就是了,那健壯村姑,做起活來比太監差上什麼?況且毀人身體,太傷天和,自我而起,中國不設太監!婦人不裹小腳!不行科舉!”
“志華,你又來了。這急脾氣何時能改?不設太監也罷了,這是帝王家事,外臣嘀咕幾句就完。可是你想想,不裹小腳,在臺灣那麼小的地方,田土財產都是你賜給的情形之下,尚有多大的阻力?放在整個江南施行,會有多少人暗中反對?咱們最多是勸諭百姓,令天下人知道小腳不好,慢慢改正也就是了。這傳統的東西,最忌用命令法度強迫改正,除非你放棄急圖天下,以十年之期治江南。以鐵血手腕鎮士民百姓,不然,休想有人聽命於你。至於科舉,我敢打包票,你今日宣示天下,明日失天下士人之心。”
張偉頹然一嘆,向何斌苦笑道:“求治之心太切,反到容易辦壞了事,我自然是知道的。其實我早想好了,上有好,則下必從。小腳等陋習民俗,我只需令臣下知道我的好惡,幾十年後,則風俗可變。科舉麼,八股必然廢除,考以臺灣官學中的各種學問,進士和明經做主官、明律可任充實刑部、大理寺、靖安部,也可任職地方,明算者可爲戶部、稅務之人才。這樣又拉攏了士人,又能革除舊弊,可比一刀切了好的多。”
他見何斌微微點頭,因又笑道:“這些事不急,到是工商改革需快些着手。咱們臺灣以工商而富,江南地大而富庶,只需因勢力導,大力扶持,幾年之後,就是興旺局面。”
談至此時,兩人早便餓了,張偉因命人傳膳進餐,留何斌於宮內吃飯。卻又向何斌笑道:“吃飯非得叫傳膳,留你吃飯叫賜宴,什麼玩藝!”
因見那些留用的宮內御廚火伕川流不息的將一盤盤銀盤膳食送將上來,滿滿當當的擺了一桌,待張偉舉筷,方將盤上銀罩取去。兩人挾上一口,皆是面露難色,勉強嚼上一口,便都吐出。
何斌向張偉大笑道:“這便是天子飲食?罷了罷了,我竟不敢領教。還是回去吃的好。”
明清禁宮御膳房承奉帝王膳食,卻都是用大竈溫火燒製而成,放於蒸籠內保溫,皇帝要吃,便隨時送上。是以再好的廚藝也燒不出好味道的菜來。張偉隨何斌笑了一陣,乃傳命道:“自今日起,不得用大竈溫火,改用小竈隨時燒煮,我等上片刻,也是不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