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伊直正眼見德川秀忠等人已陷入癲狂,有心直言而諫,又見德川秀忠的眼球發紅,簡直全無理智可言。心中暗歎,知道當年家光爲什麼不喜秀忠,實是因其雖然有些才幹,才全無乃父當年的一個“忍”字。
只得隨着他們也鬼扯了幾句,方向川忠笑道:“敵軍必敗是一定的了。只是大御所閣下的打法,可以略做修正。”
“如何修正?”
老井伊用手指向長崎港口方向,向着身邊圍攏過來的人羣大聲道:“敵軍遠來,補給不易;再加上他們國內形勢不定,必定無法使大軍在日本久戰。因此,我敢斷定,敵軍戰略乃是速戰。一戰擊潰我軍主力,然後佔據日本的形勝之地,分兵四出,拉攏打擊地方藩主大名,則日本必將落入敵手。”
他直視德川,用極其懇切語態勸道:“大御所閣下,我已是風燭殘年,人生譬如朝露,我如同是快蒸發的露珠一般,俗世間並沒有什麼可以掛心的東西。唯有全日本的前途,實在令我擔憂。敵軍但求決戰,速戰,爲什麼我們要遂他的願?我們將戰線後撤,用遊兵騷擾他們的後方。敵軍每戰一城,不分兵我們便瞬息奪回,分兵則削弱自身。戰線越長,我們抵抗的力量越強,而敵兵的優勢越弱。況且戰事曠日持久,敵軍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大。時間久了,他們就會因着急而出錯!到了那個時候,就是我們反擊的機會,我們就一舉而破敵,將敵人全數殲滅於日本國土之上!”
一羣稍有理智的家老大臣都面露感動之色,知道這是井伊深思熟慮後的制敵方略。爲了害怕德川不聽,這老頭兒巴巴的騎馬從江戶趕來,當面與德川秀忠解釋。若是能說服德川秀忠,避免眼前這場危險的,一戰可決定日本命運的大戰,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只可惜,他們遇上的是以衝動和盲目自大,再加上因得不到父親及各老臣信重而有着自卑心理的秀忠。
若是瞭解後世初中生的逆反心理,這些個花白鬍子,又或是老謀深算的家老們便會對秀忠先行稱讚一番,然後再私底下委婉的提出建議,請他考慮決斷。那麼秀忠人也不笨,自然知道井伊的話是老成謀國之言,是當前戰事的萬全之策。
現在的秀忠,眼中只看到井伊遠道而來,向他施加壓力,指手劃腳的說他不行。而其餘的家老們眼中只有井伊,將他這位德川家的家主,幕府的真正首腦不放在眼裡。說到底,還是不信任他的能力。
眼中迸出一股殺氣,德川秀忠一字一頓的令道:“調集大軍,攻陷敵陣,盡屠敵兵!一戰而安日本,如有再敢言者,與敵同罪!”
見井伊等人面露痛苦神情,難掩失望之色。德川秀忠反而有一種宣泄後的快感,只覺得心中暢快非常。翻身上馬,將那日本將軍武士特有的頭盔戴上,威風凜凜的喝道:“去兵營!等大軍齊集,再與敵決戰!”
看他帶着幾百名護衛風馳電掣般去了。本多忠政等人面面相覷,卻不知如何是好。這位前任將軍大人一言不聽,一言不納,卻教這些雖然被他架空權力,卻一心想爲德川家效力的家老們灰心之極。卻見井伊老頭一臉死灰,面露絕望之色,本多等人忙上前安慰道:“那張偉的軍隊雖然能戰,到底是人數太少。光是秀忠大人這幾年募集的幕府軍就有近二十萬人,再加上他徵召的四國與中國地區的藩主大名們的軍隊,咱們的軍隊最少有四十萬人!敵軍不管多能打,能與十幾倍的我軍相抗麼?況且我英勇的武士們,也未必比他們打的差!”
井伊呆立半響,任冷風吹了半響,到底老年人經不住倒春寒,過了不久,便緊縮着身子,雙臂抱在一起。
見他彷彿不勝其寒,各人忙令隨從拿出衣袍,給他加上。直暖了半響,方響老井伊向着本多忠政低聲道:“本多君,你認爲剛放下鋤頭的農夫們,在自已戰陣中落下一顆炮彈,看着身邊的同伴血肉橫飛,內臟和腦漿就落在自已身上,他還有戰鬥的意志嗎?”
並不理會本多忠政一臉沮喪,井伊蜷縮着身子,井伊召集衆人,命他們在身邊坐下,方又感慨道:“我沒有見過信長君,卻是參拜過全盛時期的太閣大人。當年他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削平日本,所有的大名盡數拜服,除了因外姓不得被賜封爲徵夷大將軍,身居太閣之位,安享太平治世之福。在日本,已經是人臣之極。可惜,太閣大人並不滿足,而是想着攻打朝鮮,征伐明國,甚至要一統印度。咱們當時都不知道厲害,一心想攻下明國的京師,奉獻天皇;攻下全中國,把日本人都遷到大陸上去。所以太閣的命令一下達,咱們都是歡欣鼓舞,興奮之極。”
見身邊各人都是目光迷離,眺望遠方。當年豐臣秀吉以十幾萬統一日本戰國的精兵入侵朝鮮,是日本立國千年來未有過的“壯舉”,全日本的武士無不爲此事而自豪。只是各人想到當年豐臣大人夢斷朝鮮,現下又被明國漢人大兵壓境,立時又變的沮喪之極。
井伊顯是發覺各人的神情變化,淡然一笑,又道:“徵朝一戰,結局如何諸君都是清楚的很。明軍雖不如咱們的武士勇猛敢戰,卻是善使火器。平壤一戰,小西行長部第一次吃到火炮的苦頭,自那之後,咱們就一直吃火炮的虧!諸君,長崎外港的那些敵兵敢於以幾萬兵來攻打我們,以那個張偉四處征伐的決斷,他能派手下來送死麼?大御所執意如此,我們身爲德川家的家老,也只能遵從大御所的命令,拼死一戰。”
他站起身來,抖掉披在身上的衣袍,向着四周的人羣深深一躬,恭聲道:“諸位,日本的命運在此一戰。拜託了!”
所有對德川秀忠心懷不滿,生了懈怠之心的家老們被井伊的分析打動,知道此番決戰甚是兇險,若是幕府主力盡喪於此。以那些各懷異志的弱勢大名,又怎能敵的過如狼似虎,武器先進的敵軍?看到老井伊顫抖着身體,低着頭向自已鞠躬。那本多忠政看到老井伊雙鬢上白髮如霜,又見他以期盼的眼神望向自已。心中感動之極,兩眼一酸,幾欲落淚。
向井伊直正深深一躬,本多忠政承諾道:“此戰關係重大,本多必然不會以自身利益影響大局,請您放心!”
他一帶頭,所有的家老重臣們紛紛躬身,以示決心。當下各人紛紛回營,以自身的影響力來幫助秀忠徵調大兵,募集糧草。秀忠見各人回心轉意,心中自然大喜。他身邊都是一些一萬石以下的小臣,這些重臣集團肯回頭幫他,自然是再好不過。
自漢軍先頭部隊登陸長崎之後,其後三日漢軍大隊方在岸上集結列陣完結。此戰關係重大,張偉雖未親至,卻派了王煊爲行軍參軍,朱鴻儒等人亦是隨行而至。施琅負責海上,提防別國趁火打劫。待成功驅趕走長崎城下紮營的倭人前鋒,漢軍火槍兵及炮隊與城下駐防,結成本陣,萬騎右翼,飛騎左翼。三萬大軍連營十里,與長崎城及長崎外港連成一線。
前番長崎戰後,城池附近所有的樹木已被全數削平。又因是貿易之地,搭建了不少房屋客舍,還有那灰石大道,直連天際。原本繁華之極的長崎城內外因此事戰事早就凋敝不堪,所有的商人平民四散而逃,長崎城內雖留有幾千商人和苦力之類的日本平民,卻也被江文瑨派人看押起來。
張瑞咪着眼看着一隊隊的倭人平民被漢軍士卒持槍呼喝,搬動些石灰磚料,往城頭上修補被日軍火炮炸壞的城樓。一個個倭人個子矮小之極,又多半是滯留城內的商人,一個人都是養尊處優的大人物,平日裡連路也懶的走的富貴之人。此時一個個灰頭土臉搬運着與自身體形差不多的磚石,看起來當真是滑稽可笑之至。
他正看的有勁,卻見江文瑨領着一隊護兵自總督府而出,向着城門處行來。張瑞因見一路上所有的倭人盡皆向他鞠躬行禮,頭低的能碰到江文瑨的鞋子。那江文瑨卻是不管不顧,只冷着臉向此處大步而來。一路上揚塵帶風的,看起來到是霸氣十足。
因向身邊的王煊笑道:“看看,人家長峰兄做了幾年總督,整個性格模樣都變了很多,現下比你威風的多啦。你看看,中間那話兒都是搖着走路的。”
他這番話到也沒有避忌,就這麼大聲說將出來,那王煊聽的一笑,正欲答話。江文瑨卻是遠遠聽得張瑞所言,因在遠處大笑道:“張瑞,這麼多年不見,一見面就損我,很開心麼?”
他走近張王二人身邊,與王煊拱手一笑,卻在張瑞肩頭上猛拍一掌,方道:“這麼多年了,兒子都多大的人了,說話還是這麼着!大人若是聽到了,一定賞你一頓毛竹板子!”
張瑞咧嘴一笑,向江文瑨擠眉弄眼道:“長峰兄,你可是說錯話了。大人現在已經稱了漢王,你仍然稱漢王爲大人,好大的膽子。要是讓軍法部的人聽見了,難免就是對大人不敬的罪名。再有,你在這日本當真是土霸王一個,又有錢又有兵的,將來應起景來,就是擁兵自重,自立爲王的想頭。”
向江文瑨促狹一笑,對着王煊道:“這罪名可真是大,咱們忠於王事,雖然與長峰兄交情不薄,也顧不得了。若是有頓好酒喝上一喝,到是可以考慮一下。”
江文瑨卻是當真被他嚇了一笑,臉上立時一驚,見張瑞乃是說笑,方回過神色來,嗔怪道:“這種事可大可小!漢王身邊難免會有些陰私小人,咱們現在是說笑,傳到漢王耳朵裡,我小命可能折在你張瑞手裡了。”
埋怨幾句,又向張瑞等人笑道:“走吧,去我總督府裡,自然有好酒好菜招待諸位。”
又向張瑞帶來的飛騎校尉們揖讓一番,帶着一衆人等向城內的總督府而去。一路行來,又有大批的倭人行人向江文瑨躬身行禮。張瑞因見江文瑨視若無睹,便笑問道:“長峰兄,你平日裡待人接物,都是如此麼?當年我與你同在漢王身邊,你可不是這副模樣。你當年,可是漢軍內有名的儒將啊。現在看你,身上儒雅之氣少了,王霸之氣到是多了很多。”
江文瑨失笑道:“王霸之氣?那不是罵我是王八麼!”
搖頭一嘆,向張瑞道:“當年漢王命爲我長崎總督,我還有些不解。依我的志向,是要爲漢王出謀劃策,成爲他的身邊臂助。卻不料漢王將來差來此地,與這些倭人相處。唉,初來之時,當真是不習慣之極。這些倭人,表面上看來彬彬有禮,甚至是謙卑之極。實質上,一個個都是鬼域伎倆,奸狡之極。恭謹的面具背後,是骨子裡的自傲。他們的驕傲又被咱們打擊了,引發了自卑心理。矛盾之下,行爲是千奇百怪,無所不有。我初來之時,若不是左良玉左將軍很是幫了我幾次,漢軍逮捕斬殺過幾次鬧事的長崎百姓,大力彈壓之下,局勢才稍有安定。”
說罷,長吁一口大氣,讓着張瑞等人進入純粹中國衙門式建築的總督府內,踩着青磚地面,江文瑨大步在前,靴身囊囊而響。張瑞與王煊都是對他熟悉極了的人,此時一看,竟覺得有些陌生。王煊因歎服道:“漢王用人,當真是令人佩服之極。長峰當年,雖然頗有智謀,但是爲人太過疲軟,沒有決斷。此時看來,在這長崎這麼幾年,竟是大變模樣了。怪道大人令他爲徵日之戰的主帥,我算是服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