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北伐戰役自通州一役後,已然是大局已定,除了等候山海關大捷的戰報傳來,其餘戰事均殊無懸念。
張偉先是派遣左良玉爲京師鎮守總兵,令吳襄等前明降將跟隨襄助,迅速安定北京局勢。三衛漢軍讓出關門後,滿蒙八旗經受不住突破敵防就直回遼東的誘惑,各旗主親王、貝勒合議之後,趁着關門空虛,直撲入內,妄圖打破漢軍防線,直回廣寧,然後再看局勢如何發展。
漢軍退入關內,沿途佈置防線,在滿人必經之地設防固守。滿蒙騎兵連同歸來的豪格所部,仍近十萬。八旗兵並不先行攻擊,而是驅使一路掠來的數十萬百姓以爲前驅,原以爲必定可以擾亂漢軍防線。誰料漢軍幾個前線的大將軍均是親身參與過當年襲遼之役,當下不管不顧,全師陣線一齊開火,百姓四散而逃,反到將滿蒙八旗自身的陣腳衝亂。各旗無奈之下,只得冒着敵人火力猛攻,卻是根本靠不到敵人的邊。如此幾次三番,各旗上下均是死傷慘重。綿延數十里的戰場之上,四處均是滿蒙戰士的屍體,受創者得不到醫治,輾轉哀號,痛苦萬分。
豪格此時實力最弱,其父已然死去,十幾年的積威經歷過若干次慘敗後,威望大減,此時不但沒有歷史上幾十位兩黃旗大臣立誓要保皇太極之子繼位,反而是對豪格等諸兄弟意見從生,甚難服氣。然而正因其實力最弱,聲望最低,在王大臣會議之後,各親王貝勒均道:“他父子二人把事情弄壞,現下弄的咱們進退不得,該當讓肅親王帶領本部兵馬,爲八旗全師開道。”
代善與碩託等人雖然與豪格交好,當此生死存亡之時,卻也是顧不得許多。豪格百般求告無用,知道此時是虎落平陽之際,若是自已此時惹發衆怒,老賬舊帳翻將出來,再有其父執政多年,雖然很得衆人信服,卻也難免要有得罪之處。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股腦兒壓在他的頭上,對景兒翻將出來,別說保信旗主親王,只怕是保住性命就是謝天謝地了。
無奈之下,只得統兵往前,拼死而戰。連續數日,不住前插狠攻。憑着手下都是精壯能戰旗丁,對面漢軍防禦地域過大,火炮又有過半留在天津戰場,這幾天來在他的狂衝猛打之下,卻也能夠前進一些。只是越往前去,漢軍火力越猛,做戰亦是越發勇猛。
此次前來堵截滿人歸路,又先示敵以弱,引敵出擊的漢軍乃是三衛主力,衣甲精良,訓練有素,又有做戰經驗,休說是以優勢火器對敵,便是純以冷兵器對戰,對着八旗亦是不遑相讓。
這一日豪格親率五百精騎,當先衝入敵人陣中,呼喝大叫,揮刀猛劈。以期望後面的部下能夠感奮,一扭頹風,隨之衝上。誰料入得敵陣不久,便被敵人以火箭、手榴彈、撞針槍,將自已身邊的親兵紛紛打落下馬。豪格本人身着重甲,雖然亦中了幾槍,卻無大礙。眼見敵人均是手持着如長矛一般的長槍,雪高的刺刀寒光四射,逼的人眼不開眼,如同刺蝟一般的槍林不住進逼,幾百兵騎兵根本逼近不了敵人身邊。豪格左揮右擋,手中的大刀卻根本劈不到敵人,卻在一不小心之下,被人以刺刀戳中胳膊,當即一個對穿。豪格吃痛不住,翻落下馬,被十餘名漢軍團團圍住,刺刀亂刺,將這位幼年從軍,征戰多年的肅親王戳的如同血葫蘆一般。
眼見主帥身死,各旗兵原本就是士氣不振,此時各自心膽俱裂,立時逃竄而回。後陣的其餘各旗接應之後,衆人都是愁眉苦臉,一籌莫展。
仗打到這個時候,是八旗上下均無戰心,士氣大落。蒙古八旗乃是自努爾哈赤起時以恩惠、姻親、結盟等種種手段拉攏而來,這些年來滿人戰無不勝,開疆闢土,蒙古人此時四分五裂,各部均無大志,跟着衣冠相同的女真部落撈些好處,自然是再好不過。待此時滿人自顧不暇,蒙人哪裡願意跟着他們一同赴死?自從京師出逃日起,便有不少蒙人陸續逃離,帶着由畿輔附近搶掠而來的財物逃向漠北。待出關之後,戰事不利,那些原本分散居住在遼東及遼西各處,以僱傭兵或是農耕爲生的散亂蒙古八旗,已經星散逃離,再也不肯爲滿人效力。到豪格身死之時,就是最忠實的盟友科爾沁部的萬餘騎兵亦是全數逃走,滿人挽留不及,自上而下,哀痛難止,種種不利如此,各人均覺末日不遠,都存了不再做戰,繞道逃回的打算。
大漢二年三月初四晨,山海關外天降大雪,竟日不止,竟日間,天地蒼茫一色,至夜乃止。
到得第二天清晨,八旗戰馬凍死無數,自畿輔搶掠而來的糧草已然告罄。自總兵官以下,不能飽食,亦無有柴草供暖。八旗士卒呵手呵腳,擁擠躲藏於軍帳之內,繞是如此,仍然耐不住寒,一夜天光之後,已是擡出無數凍餓至死的屍體。
正是沒道理處,漢軍自朝鮮徵遼東的援軍趕到,火力人數大增。神威大將軍江文瑨又仿當年韓信垓下楚歌之計。命人將俘自遼東各城的八旗貴戚,女子孩童押到陣前,鞭拉恐嚇,使其哭聲震天,悽慘之極。
衆八旗軍兵先是憤怒,不待長官命令便已集結一處,拼死邀戰。待打到晚間,卻仍是大敗虧輸,被人打的丟盔棄甲而回。晚上冰冷如故,四周陰測測都是婦孺孩童的哭號叫喊之聲。滿人心慌又復難過,一夜間軍心喪盡。第二天天明,漢軍進擊,滿兵潰敗不能抵擋,大部逃散。代善急病而死,嶽託、碩託自請殿後,被漢軍殂擊手擊斃。阿濟格與多鐸奪路而逃,半途被漢軍尾隨入關的飛騎圍住,兩人不肯被辱,力戰而死。至於其餘的能臣勇將,死傷無數,已是難以盡數。
多爾袞在此時已在八旗中地位最高,威望最大之人。此時無人與他爭位,他卻也是無意要這大汗或是皇帝的位子。只盼能逃出生天,就是邀天之幸。竄逃出關之後,一路往漠北逃竄,又收羅了一些逃敗散兵,以三萬餘旗兵猛衝孔有德與劉國軒的防線,幸好地域寬廣,漢軍人數不多,死傷近半之後,終於被他們逃入大漠,追之不及了。
八旗兵潰敗之前,一衆明朝降官早已被棄之不顧。周廷儒、溫體仁、周道登、張縉彥、魏藻德、周奎等人或是明朝閣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或者是明朝鄖戚,鐘鳴鼎食之家。一衆人等自清兵攻入北京城後,便賣身投靠,成爲新朝新貴。清兵戰敗之後,匆忙撤離,拷掠百官,逼迫私產。這些官兒總因賣身的早,當時局勢尚未敗壞到遼東亦不可保的地步。離京之日,衆官員帶着家人僮僕,跟隨在大軍之後。仍然是鮮衣怒馬,豪奴景從。到了永平府後,因百姓太多,好容易蒐羅的糧食草料漸漸不敷,開初是令普通百姓自尋生路,漸漸連這些投降的明朝高官亦是棄之不故。
此時這些前朝高官無衣無食,奴僕逃散,家人亦在亂軍中不知所蹤。起初跟隨左右拍馬奉迎的小官兒亦是逃之不及,消失不見。此時在這冰天雪地之中,衆人攏在一處,起初尚因黨爭而彼此傾軋,十數天日子下來,衆人都覺苦不堪言,此時到漸漸摒棄前嫌,相互扶持,趁着清兵並不理會他們,一同往關內方向逃去,只盼能夠逃到漢軍治下,就算是逃出生天了。
起初約摸有三五十人一同出逃,待到了關內永平府地界時,,卻只餘下十餘人。一個個骨瘦如柴,疲敝不堪。各人的厚衣華服都與八旗兵換了吃食,現下吃盡了那些粗糧,又無冬衣禦寒,在這冰天雪地的薊遼大地上辛苦跋涉,沿途不住有人倒斃在地,餘下之人只是憑着一股求生的勁頭,繼續艱難前行。
“呵……”
周奎平素太愛享樂,哪裡受過如此苦楚。勉強靠着這些年來積聚在肚裡的肥膘撐到現在,十幾人縮在用石塊,瓦片挖出來的雪窩裡過了一夜,第二天便發現這位正牌的國舅老爺已經凍的直手直腳,兩眼翻白,一隻被凍的烏青的手伸向半空,不知道是在夢中撕裂烤鴨,還是摸向身着紗羅的美人?
各人也顧不上他,就地將他擡向一邊,扔在雪地之中。這些天來,無數前舊的名臣親貴就這麼倒斃於途,至周奎時,各人早就麻木,原本的兔死狐悲之感蕩然無存,反而有人就手兒將周奎身上的帖身保暖衣物披將下來,能穿的便穿,不能穿的,就着雪地下一些枯草,點火燃燒,以爲取暖。
溫體仁在諸人中年紀最小,身體最壯,清早在挖出的雪窩中起身後,便被各人公推派將出來,蜷縮着身子一同出去尋找一些可以果腹的東西,就便兒四處訪訪,看看有無人家,或是尋找官府。各人尋得一些舊衣物,又在雪底尋些枯草樹枝,續起昨夜的火來,圍坐一處,呆呆的向火不動。周廷儒素重保養之道,這些天來雖然也冰餓難過,身子骨到還扛的住。看到溫體仁在雪地裡艱難而行,他嘆一口氣,知道這人看似年輕強壯,其實很難堅持的住。心裡略一猶豫,便掙扎起身,戀戀不捨的在火堆旁邊又烤一把火,然後起身追趕,氣喘吁吁跑到溫體仁身後。
“玉繩兄,你有心了!”
看到周廷儒上來相幫,溫體仁眼角微溼,縱然他心地奸狡陰狠,當此之時,卻因無用武之地而全無用處。而一路上衆人由互相爭鬥而必需轉爲互相扶持相助,以前的那些恩怨早已消泯無蹤。各人都是心中有數,若是還如同當年那樣,只怕沒有一個人能夠在這冰天雪地中走回關內,勢必將倒斃於途。
“長卿,昨夜你雖然位置在中,我卻聽你一直氣喘咳嗽,現下就剩這麼幾個人,夜裡越發難熬。只得咱們這些健壯些的,多吃些辛苦罷了。”
溫體仁點頭道:“周老先生年紀最大,此時已是年近七十,也難得他熬了過來。”
周廷儒亦是一笑,將手和脖子縮上一縮,方答道:“老先生平生最愛女色,家中寵妾數十,能熬到現在,確是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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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冷笑幾聲,溫體仁終究忍耐不住,向周廷儒道:“老頭子偷偷藏了幾塊馬肉在身上,每天半夜就嚼上幾口。還有早前拿金銀珠寶換得的人蔘,也帖身藏着,沒事就弄一片含在嘴裡,這麼着,才吊命到現在。若是不然,早死的挺直了。”
周廷儒先是吃了一驚,繼而稍覺憤恨,一時間低頭不語。兩人在齊膝深的雪地裡走了五六里路,已經是胸口氣悶,眼跳心慌,再也動彈不得。極目看去,四周遭卻仍是蹤影不見。一株株樹木掛着冰雕也似的樹枝,零星散亂的鋪排在四周。遠方有若隱若現的房屋屋頂出現,雖然相隔甚遠,卻總比前幾天奔行在無樹無人,天地間只蒼茫一色,只有若即若離的野獸嘶吼聲相隨左右的情形好過許多。
兩人隱約間看到房屋,一時間欣喜若狂,相視一笑之後,周廷儒便待繼續往前,卻被溫體仁一把拉住。
“長卿,那一處想必是個村莊,再往前就有集鎮。只是看起來近便,實則最少還有七八里路程。現下咱們已是累的不行,走到那邊縱是有了吃食,待回頭去尋他們,也必定是趕不及了。不如現下就回去,帶上那幾人一同上路的好。”
周廷儒看他一眼,點頭嘆道:“當日咱們若是如此,和衷共濟爲國做事,大明又何至於亡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