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剛纔衆官心裡還有疑惑,此時,君臣心裡都有數,蘭臺所藏,必爲鄧女所書之贗品。既然如此,律令如山,這“雜考”還用進行下去嗎?
但看着這三幅分毫不差的字跡,再看着小倆口可憐巴巴地跪在地上,其實,從三公至滿朝文武此時已經都入皇帝算計之中。不,是沁水公主劉致的算計之中。
包括虞延在內,幾乎所有人俱有赦免之心了。見衆臣一付惋惜之態,鄧震、班固和鄧訓此時才明白鄧堯的心機,不禁擦去額頭大汗,心裡又大喜。
劉莊則更是大喜,鄧家女這一手,着實高明,已經讓衆臣殺心頓無。
他起身走動一圈,又走回御坐。或許是有心要讓皇后還班府一個人情,便下詔道,“班超,汝膽子太大,盜換皇家典籍是死罪。汝不認罪,或亦有緣由,然還是要罰的。革除蘭臺史令一職,罰內廷笞杖四十,由皇后監罰!”
說着,又扭頭向鄧堯道,“鄧堯,汝爲太傅後人,身份尊崇,笞杖就免了。但還是要罰的……就罰……就罰汝爲四姓小候講解《尚書》八課,每書兩課,由太常周澤主持,亦由皇后監課!朕如有時間,也要親往聽講!”
下詔畢,劉莊又看着三公道,“三公以爲如何?”
這分明是要請三公口頭“平署”了。也是,班超僅是一個小書傭,還用得着珍重其事地行文,再書面“平署”麼?趙熹和牟融都無異議,虞延愣了一下卻未說話。
他這一愣神,讓朝堂內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百官們都緊張地看着他,都以爲虞延此番必然要拒絕“平署”。但虞延雖然耿直,想到鄧震的奏章,他何等聰明之人,北匈奴正在秣馬厲兵,要“牧馬中州”呢,此時殺班超,與幫助北匈奴何異?他已經深了劉莊的良苦用心,因此咬牙違心說道,“臣無異議!”
虞延愣神這一瞬間,劉莊心裡也格頓了一下,不禁有點惱怒。
劉莊惱怒虞延,還有更爲隱秘的原因。楊仁已經查明,身爲司徒的虞延,貴爲宰輔,卻與有謀反跡象的楚王劉英,過從甚密。
在先皇劉秀的十一子中,山陽王劉荊與濟南王劉康先後謀逆。劉荊已畏罪自殺,而劉莊對濟南王劉康並未治罪,僅削五縣封地了事。但對這個楚王劉英,他卻不能無動於衷。劉英是許美人所生,早在劉莊做太子前,劉英便歸附劉莊。劉莊即位後,他還多次到雒陽拜見劉莊。
劉英讓劉莊不放心,主要是他太會隱藏自己的心機。
劉英長相俊偉,風流倜儻,性格豪爽,喜歡結交天下游俠、豪傑。建武二十八年(公元52年),劉英就國,回到自己的封地楚國都城彭城(注:今江蘇徐州)。在彭城,劉英酷好“黃老之學”(注:“黃”指春秋戰國時的黃帝學派。“老”指老子,代表道家的老子學說),一時聚門客數千人,信衆無數。
前漢末年,佛教自海路傳入沿海地區。劉英就國後深信其術,並沉湎其中,廣建浮屠,搞齋戒祭祀。永平五年(公元62年),也就是河西大將軍竇融病故的那一年,劉英在彭城與信徒聚會談佛,成立佛教信衆組織,並召集伊蒲塞(注:指在家修行的男居士)、桑門(注:即沙門,指已經出家的僧人),誦經頌佛,影響日隆。
劉英的影響力愈來愈大,如果他果真一心向佛,也算盛事一樁。國內各郡官員、功臣之後中,很多人因信佛而爲能與劉英交往爲榮。也就在這時,楊仁早已經查明,一個重要人物的出現,讓劉英信佛一事漸漸帶上了邪妄色彩。這個神秘人物,便是劉英的門下賓客、賓相(注:家兵軍師)顏忠。
顏忠的來歷未見史載,世人不得而知。但是,在永平年間先後爆發的劉荊、劉延、劉英謀反案中,都出現了此人的身影。顏忠勸劉英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可以謀取大位。劉英非但沒有懲罰顏忠,相反,顏忠仍繼續作爲他的門客,並密謀相機取事。
永平八年(公元65年),劉莊詔命天下犯死罪的人,可繳納生絹贖罪。當時,漢朝正與北匈奴因互市之爭,而展開慘烈的明暗較量。劉莊此詔,原意與大赦天下相同,是要凝聚舉國之力,戰勝北匈奴對北方邊境的巨大壓力。誰想,就這一道極普通的詔書,卻讓劉英不打自招。
贖罪詔下到彭城後,劉英如驚弓之鳥,以爲事情敗露,趕緊帶着三十匹黃絹和素絹去見封國相。並請國相轉呈他專門寫給劉莊的罪已表,表中說,小王“託在藩輔,過惡累積,歡喜大恩,奉送縑帛,以贖愆罪!”
楚國相將此事上報朝廷,劉莊雖有警覺,但卻下詔答覆道,“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爲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
劉莊此詔可謂用心良苦,字面意爲,“楚王爲佛陀建廟,齋戒祈禱,這是好事,沒什麼可內疚的。”詔書還向天下人強調道,“我把贖罪之物退還給楚王,贊助他以美食款待佛門弟子!”
劉莊還令尚書檯,將此傳諭給各諸侯國。其實,心機縝密的劉莊,此詔是警告,爲的是敲山震虎。你們信佛我不反對,但如果借信佛勾連,並以圖不軌,朝廷絕不會客氣!
但是,劉英的賓客們並未就此收斂。劉英受到皇帝褒獎,便更加放肆地交結方術之人。而當時包括列侯、功臣和二重石重臣,很多人都將彭城視爲禮佛聖地。這其中,便有貴爲司徒的虞延。虞延是一代能臣,早在建武年間便名楊天下。但是,他信佛。他曾專門請信徒、幽州從事公孫弘(注:此非前漢布衣丞相公孫弘),將自己的崇敬轉告楚王,表達欲與楚王交好、以習佛事的心意。還未經稟明皇帝,便欲徵用公孫弘爲司徒府屬官。
東漢時代,諸侯王無封國軍、政實權,對中央政權影響甚微。但劉英的影響愈來愈大,其門下賓客更是蠢蠢欲動。故而其一舉一動,都在漢廷的掌握之中。而那些主動與劉英交結的官員、功臣之後,也盡在朝廷的掌握之中。故此時虞延欲有拒絕“平署”之意,劉莊心裡纔會如此惱怒。
本來,以劉莊的治吏風格,劉英招搖過甚,其門下賓客內心深處藏匿不軌,他完全可以訓誡一下,以示警告。但是,此時此刻,那個深藏在漢朝腹地、令劉莊寢食難安的北匈奴“國師”,還沒有查出,故而此時朝廷還不能動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