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家人正是蒲類國大牧主、百騎長歙渠一家。此時夫妻二人已確信眼前的隊伍絕不是匈奴人,而是着胡服之漢軍,甚至是班太公麾下,可他們不敢認,他們悄悄四處張望,尋找班太公、“帳頭”及鏢師們!
但林中昏暗,這些士卒又都穿着胡服,根本看不清楚。聽麥香輕輕嘆息一聲,歙渠鼓勵道,“適才吾以爲是沙匪,便射了一箭。如是匈奴人,必殺吾全家。此乃尖兵,班太公定居中軍,待天明之時必見分曉……”
天已經漸漸亮了,肖初月和胡焰在林邊選擇三個觀察點,與斥候們仔細監視着十幾裡外的伊吾廬城。只見晨光中的牆頭之上,燈籠和火把已經熄滅。高高的譙樓、箭樓巍峨雄壯,近在眼前。塞外堅城,令人生寒。而城中的佛寺,與遠處的烽燧臺,則巋然矗立,高聳入雲。
望着這卒堅城,老沙匪胡焰竟然輕聲感嘆道,“好一座塞外要塞啊!”
前軍所在位置的林子外面,村落中已經忙碌起來。“哞!”一聲牛叫聲傳來,正坐在帳內打盹的周令驀然睜開眼來。林梢上透進白光,忽然想起班超的交待,騰地衝出帳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壞了壞了,被羈押一家,正是歙渠……”
“歙渠?!”
淳于薊與胡焰、肖初月剛從林邊回來,聞言大驚。周令的失誤,使全軍置於險境,胡焰暴怒,甩手“啪啪”便給了周令二鞭子,幾人急忙找到歙渠一家相認,就在此時,班超帶着中軍衆將來到前軍宿營地。
看着一身戎裝、正從樹後慢慢走過來的班超,麥香一對明亮的眸子圓睜着,竟然激動得說不出話兒來。她懷裡正奶着孩子呢,鼻子一酸,嘴裡胡亂叫着,眼淚奪眶而出,“太公……兄長……”
“歙渠?林子裡冷,汝一家速回氈房,並節制好部族中人!”
班超沒想到前軍把歙渠一家給扣了起來,便惱怒地瞪了一眼周令。周令自知自己的一點失誤,差點置大軍於險境,便躬身抱拳致歉。
孩子已經吃飽了,在麥香懷裡香甜地睡了起來。班超從麥香懷中接過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親吻了一下肉嘟嘟的小臉龐。麥香忽然低下頭,嘴裡喃喃道,“兄長……將軍,晌午後或傍晚前,會有匈奴人來吾家氈房……”
“是……屈趄屠?”班超猜到了什麼。
女人低下頭,臉龐已經酡紅一遍,連秀氣的耳垂都變成了緋紅色。
見她難堪的樣兒,班超瞬間便明白將要發生什麼。屈趄屠隔三差五來一趟行宮,這鎮守使當的真是滋潤。他用塞語安慰道,“汝二人放心,一切如常,吾會收拾他們!”
林內氣氛有點尷尬,歙渠卻岔開道,“將軍,偶爾會有小隊巡哨人馬,或會爲抄近路,自漠中穿林歸城,大軍需小心謹慎!”
胡焰翻譯了歙渠的話,淳于薊便急忙傳令,命中軍軍侯華塗和後軍軍侯樑寶麟警惕南方沙漠,防止有巡邏小隊穿越叢林,暴露別部行蹤。
歙渠又道,“近來城中無它異。屈趄屠梟勇,卻既好……色亦好飲。呼衍王大軍從疏榆谷來伊吾廬前,屈趄屠便是伊吾魔鬼,每晚必豪飲大醉,且醉臥至天明。大醉之後,或會殺女人取樂,胡姬亡於其手,已不下數十人……呼衍王進城,屈趄屠會老實一陣。可呼衍王一走,便又如舊……”
班超聞言,又想起被絞殺的漢軍外刺營斥侯們。他仰頭望着林梢疏疏落落的天空,淡淡道,“不斬此賊,枉爲漢將!”
麥香又四周一一看了一圈,扭頭問道,“兄長,‘帳頭’與衆鏢師爲何不見?”
班超聞言,咬着牙道,“權黍一大人與衆卒,已全部在白山之巔殉國……權大人與衆卒英靈不遠,本司馬定用匈奴人血祭英烈!”
歙渠與麥香聞言,都震驚不已,悲傷地低聲嗚嗚啜泣起來。
班超不想讓悲傷的氣氛籠罩着林內,便鐵青着臉道,“傳馬神仙!”
不一會醫匠馬翼曦提着小箱子,晃晃悠悠地從叢林深處走過來了。淳于薊指了一下受傷的少女,他便邁着方步、一搖三擺地走過來,進入帳內,很有氣度地坐於氈毯上,擺足派頭,才認認真真地給榆錢號着脈。
“狗日的,看這派兒!”童周倚着一棵老榆樹,輕聲罵了一句。
偏這話讓田慮聽到了,他怒而叱道,“茂陵血戰,沒有馬神仙,吾不知該多死多少弟兄。再敢輕言馬神仙是非者,苔撻二十!”
童周隨口而出的話,也激怒了衆多太華山士卒,衆人摩拳擦掌就要動手。對即將上前線的士卒來說,馬神仙比真神仙還要重要,是他們最後的生命保障。衆人怒視着口無遮擋的童周,嚇得他趕緊四處作揖、陪罪。
馬翼曦正襟危坐,不理會帳外的吵鬧,他靜靜地爲少女號完脈後,又閉目沉思了一會,便拿出三隻小葫蘆,鋪好一絹,倒出一些藥粉兌在一起,遞與麥香道,“夫人勿憂,汝妹所受外傷、神傷,只需每日晚間以藥少許,溶於熱馬奶茶中飲服並安眠,月餘定可痊癒。”
馬神仙的行囊內有一堆這樣的小葫蘆,大大小小几十個,每一個裡面都裝着赤橙黃綠顏色不同的藥粉。葫蘆大小、顏色都一樣,上面也沒有字,讓人搞不懂他是怎麼分辨不同的藥的。見他隨手拿出葫蘆,你又會不自覺地擔心他千萬別拿錯了。
班超翻譯了一遍,麥香接過藥,趕緊與歙渠一起伏地拜謝!馬翼曦很享受地將兩人扶起,才迤迤然站立一邊,昂首挺胸,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兒。
林中寒冷,班超命歙渠帶着全家返回氈房內。臨離開林子前,麥香羞澀地再一次深深地低下頭,她聲音如蚊,叮囑道,“傍晚北虜來,如彼人衆,大軍切不可爲吾暴露……況吾落彼手二年矣,不爲小孩着想,吾早與其拚了……只要大軍能趕走匈奴人,吾受得……”
麥香終於說不下去了,班超已經讓她說得心驚肉跳的。看着她返回圍欄內的氈房,班超便對淳于薊和田慮道,“安排強弩預備,倘不致暴露吾軍行蹤,則務必一擊必中……”
雖然淳于薊和胡焰已經安排前軍進入戒備,但班超還是心存僥倖,盼着鎮守使屈趄屠今天不會出現。可怕什麼便來什麼,捱到晌午之後時分,林外果然開始喧囂起來。
原來匈奴人果真來了,聽聲音足有五六十騎。班超大驚,這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他急趨林地邊緣,只見淳于薊鐵青着臉,已經將士卒們撤進林內深處。見班超來到,淳于薊萬般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痛苦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