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回馬便走,赤蕭馬快,等他急馳回漢使團,並一齊退入大營,聯軍萬餘騎已經追到營外壕溝邊,約百餘騎直接追上吊橋。可疏勒人分明早有防備,此時轅門已經關上,大營箭堡、外圈圍牆內萬弩競發,矢石如雨,衝上吊橋的騎卒被射殺數十人!
呼衍獗趕緊將人馬勒住,退回射程之外,手指大營痛罵一頓怏怏退兵!
當天晚上哺食後,班超對中軍軍侯華塗下令,“速派可靠快卒,至蔥嶺河畔截住鷲雕營,命尉遲千直出溫宿,奪王治南城(注:即今溫宿縣城北坡地),截斷呼衍獗從石城循河翻越北山(注:西天山漢時也稱爲北山)逃向烏孫赤谷城或伊列水畔夏都之歸路。只需殺傷其士卒即可,不必求殲敵。”
夜裡子時,天上烏雲籠罩,寒風呼嘯,聯軍幾彪人馬銜枚疾進,悄然接近赤河城大營。壕溝上吊橋已經放下,營內轅門大開,連衛卒都沒有,大營內影影綽綽,只有轅柱頂上的四盞白色大燈籠的兩層圍牆的轅門燈籠在寒風中顫抖着,哆哆嗦嗦,不停地搖晃。
聯軍劫營士卒一涌而入,直撲內營,並點燃了兩座營帳,但衝到內圈圍牆中間的中軍大帳前便都愣了,所有人在寒風中靜立不動。
原來,在班超中軍大帳和旁邊高高的點將臺前,分別立着一塊大木牌,上面用胡文、漢文分別書寫着漢使府告示:“令尉頭、溫宿、龜茲、焉耆等國兵入營見此牌後,留下戰馬、兵械、鐵甲,宜即刻徒步返回各國,違令者殺無赦,且罪坐誅九族!漢大使班超!”
這真是道不可思議的漢使令,徒步到龜茲國一千三四百里,到焉耆國則超過二千里(注:均漢裡),難道這便是懲罰?將領士欲哭無淚!
不一會兒,竟然有幾匹戰馬出營馳至赤河西城下,衆人下馬跪於護城河前,一人高叫道,“吾乃溫宿國都尉耶茯,吾等四國兵願聽漢使令,請漢使允吾等降之!”
成大按照班超將令,率疏勒軍已經退到赤河城,只留下一座空營。此刻他懷抱寶劍,趴在赤河城西城門譙樓下的城垛口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心裡大爲感嘆,“漢使真神機妙算也,彼果然不戰而降……”
光線黯淡,成大放聲對城下跪着的那幾個人影喝道,“彼等反覆小人,爲北匈奴人走卒,本罪無可赦。吾乃疏勒國都尉成大,現傳漢大使令:爾等皆反覆小人,令爾等留下戰馬、兵械,脫下甲服,速還本國爲民。如敢爲禍,殺無赦,坐誅九族!”
耶茯道,“小人遵令,今即就國,定不敢違背漢使令!”
言畢,幾人再叩首,起身離去。旋即,各國兵留下戰馬、兵械,將領們則脫下銅甲或鐵甲,各部次第出營,徒步北返。
班超率漢使團和崑崙屯哺食後便悄然出營,他們先向西,到了沙漠戈壁上後便兼程北上,長驅九百里追擊到姑墨國南城(注:東漢初又稱爲石城),與漢使營、鷹鷲營匯合。
而呼衍獗果然厲害,他派聯軍去劫營,自己一個金蟬脫殼,早已率本部五千騎與五千龜茲、焉耆精騎,搶在漢使營、鷹鷲營截斷北山古道的前夕,順着姑墨城至烏孫赤谷城的河道澗道(注:即今庫瑪拉河谷,漢時姑墨國與烏孫王治赤谷城間通過河道畔的商道相連),已翻越北山退進烏孫國王治赤谷城(注:故址在今吉爾吉斯斯坦國伊塞克湖州伊什提克)。
“真名將之行也!”班超恨恨地望着奔流不息、轟鳴作響的河水暗暗感嘆。
此時,或許呼衍獗已經越過闐池(注:即今吉爾吉斯坦國伊塞克湖),入伊列水畔烏孫夏都,與呼衍王匯合,並北遁匈奴故地了。
原來,中軍軍侯華塗派出的驛卒於當天天亮前,便在蔥嶺河畔截住了鷹鷲營,尉遲聞令,迅速帶着人馬扭頭北上,待趕到姑墨國南城時,還是晚了一小步,呼衍獗已北全軍進入北山林海雪原之中。三人縱兵追擊一番,在山巔僅俘獲一隊運載珍奇異寶的輜重隊,全軍餘則無功而返。
竇固隱秘出疏榆谷和務塗谷,一記釜底抽薪,令北匈奴數十年經營陡然土崩瓦解,至此戰事全部結束!
漢使團率崑崙屯、漢使營、鷲雕營在南城外紮下大營,北道各國早在疏勒軍到來前,已經遣使至車師前國向漢軍宜禾都尉曹錢投降。曹錢又帶着各國使節親至天山北金滿城,正式向奉車都尉竇固投降。
此時見大軍到來,尉頭國國王樚律、溫宿國王僨鵲、姑墨國王差矧忍、龜茲國王白建、焉耆國王龍廣,以及尉黎、烏壘等各小國的國王,都先後親至姑墨國的南城大營向班超再次請降。各國國王均帶來珍寶、牛羊,犒賞漢使團和疏勒國三軍,姑墨國王差矧忍則在王宮一次次舉大宴款待貴客。
你死我活打了兩年多,這是班超與白建、龍廣及北道諸國國王第一次相見。
尤其是白鬚飄飛、已居花甲之年的龜茲王白建,以及留着好看的小鬍子、身材瘦小精悍、一雙小眼睛深不見底的焉耆王龍廣,北道諸國東西兩大盟主,曾是南呼衍部的西域都尉呼衍獗的鐵桿追隨者,雖然他們戰戰兢兢、俯首帖耳,生怕班超會挾恨斬殺他們,把全部罪過全部推到呼衍獗頭上。
此時西域全境屬漢,形勢一片大好,但時間太過倉促,這是一鍋夾生飯。
班超到達姑墨國南城後不久,竇固專門派來的密使便送了密函。班超知道與他們的較量遠未到結束的時候,他原想斬殺白建、龍廣及諸追隨北匈奴的兩國貴族,另立國王,以震懾各國鐵心歸漢。但是,現在北道諸國事務歸西域都護陳睦統轄,他無權這麼做。
於是班超訓導、撫慰一番後,便命各國國王歸國,聽候大漢西域都護陳睦發落、調遣。
竇固在密函中不無憂慮地道,“此信仲升、兀然閱,閱後焚之。聖上已派可靠謁者來軍中,言‘沉痾漸重,常感不支。數由天定,非已能爲。’並命吾‘卿爲重臣,宜速班師。襄助太尉,扶助太子!’聖上密令吾不能違,國將有變,吾已上書班師,誠不得已也。”
“吾已請立西域都護,建都護府於烏壘城,建戊已校尉府屯田金滿城、柳中城,重建宜禾都尉屯田伊吾廬。汝不能來車師見吾,需儘快返歸疏勒,安民、積慄、練兵、固城,以長相堅守。此信切切,派專吏告吾‘收之’即可!”
沒有勝利的喜悅,有的盡是對未來的憂慮。形勢即將發生不可預料的變化,在西域孤軍奮戰二年多的班超,從竇固令其“長相堅守”西域南道這一安排,隱約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因此送走各國國王后,班超便率領全軍踏上歸程。大軍一直撤到疏勒城①,右相權魚、輔國候成大迎接大軍入營。
權魚這次可謂發了大財,二萬五千餘龜茲、焉耆、姑墨、溫宿聯軍在赤河城外大營內全部留下戰馬、兵械和少量銅甲、鐵甲,是垂頭喪氣徒步走回國的。現在,兵器、甲服已經全部運回盤橐城武備庫,權魚又在楨中州設疏勒國崑崙廄,建楨中馬場,由楨中州負責養育這兩萬五千匹戰馬。
這可都是烏孫馬與焉耆龍駒,這可是一筆戰略性資源,疏勒國曆史上何嘗有過這麼大一筆財富?!只可惜的是北道諸國多爲牛皮札甲,只有百騎長以上將領纔會有簡易的銅甲或鐵甲。
班超在疏勒城外赤水河畔的疏勒軍大營升帳,衆將環列帳內,只見班秉、班騶已經建了一個巨大的沙盤。大勝之後,漢使沒有按功行賞的意思,這分明是又一場大戰來臨之前的景象,衆將頗爲震驚,大惑不解!
只見淳于薊手握竹杆,立於沙盤前道,“漢軍大勝,北匈奴人已被逐出西域,然此絕非舉酒慶功之時。單于和呼衍王只是暫時遁回燕然山,會秣馬厲兵擇機南犯西域。現傳漢使令,命鷲雕營駐屯無屠置,漢使營駐屯赤河城,輔國候成大率一千人駐屯勒丘城,左將蘇矸率一千人駐屯北嶺城,漢侯吳英將崑崙屯駐疏勒城!”
言畢,一一發給衆將兵符,又說道,“給諸將三個月時間,調停人力,修築、整固城池,積慄貯薪掏井,以待最嚴峻之局面到來。三個月後,各城應能自拒萬餘敵軍圍城半年。所需錢糧,由漢使府商尉府一併解送。”
“末將遵令!”
衆將都接兵符在手,但都感到十分詫異。尤其是“以待最嚴峻之局面到來”一句,令衆將汗毛倒豎。難道還有比過去兩年孤軍對抗北道諸國更嚴峻的局面麼?此時形勢大好,即便呼衍王再來,又何懼哉?可漢使分明如臨大敵,這是何故?
班超深知衆人的疑慮,但此事太過機密,他無法說服衆將。他卻又指着沙盤上無屠置位置下令道,“命尉遲千在無屠國綠洲選址建城障,名無屠城,以能駐守三千人維持半年爲限,三個月內必須完成。民力由莎車國調集,木材、紅柳、糧秣、柴薪等所需錢財皆由商尉府籌集,不夠則由鄯善國、于闐國襄助。三個月後,務要用堅隘遮斷蔥嶺河南北通道。”
“令旋耶扎羅在盤橐城外建沙匪營,並率護商隊縝密偵查,掃蕩南道從烏即城、蒲犁城至敦煌郡之各地沙匪,集中於盤橐城外沙匪營中,務在三個月中將其訓練爲死士,補入各營,以爲大用。令于闐國國王廣德與林曾大都尉整固城防,防護于闐,監視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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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即今疏勒縣城,原疏勒國王治,故址不詳。耿恭駐守的車師後國疏勒城,故址在奇臺縣城南半截溝鎮麻溝樑村的天山北坡丘陵上,二者直線相距近2500公里,並非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