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楊瓚位置的調換,讀卷官不提意見,臨考的貢士更不會提。
被黜落之人的慘象猶在眼前,天子行事,還是莫要多做置喙爲好。不然的話,天曉得下一個被拖出奉天殿的是誰。
往年殿試,即使有貢士發揮失常,也少有被黜落。頂多落入三甲,名次靠後,外放偏僻州縣。
今番卻是不一樣。
複試題目在前,敕書殺威在後,貢士們坐在奉天殿中,心裡都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皇宮大內果然不是善地!
唯一的願望:快些髮捲,快些開考,早考早了。
平日裡的高談闊論,自幼懷揣的遠大抱負都被拋在腦後。
不下十數人生出中榜後請求外放的念頭。哪怕是二甲,只要不授庶吉士,也要請命外放。有族人爲官的貢士尤其如此。
天威難測,面君如面虎。
京城的水太深,沒有幾年乃至十幾年的積累,不可輕易涉足。
有靠山也是一樣。
安坐在殿前,楊瓚目視前方,面上沒有太多表情。
雖說是面君,但天子高居丹陛之上,以他所在的位置,頭仰成直角,脖子發酸也見不到龍顏,頂多能對上一雙龍腳,還不甚清晰。
如此一來,好奇心都隨之消失。
見不到臉,再好奇也是白費。
巳時正,貢士坐定,讀卷官開始散卷。新科明經們幾乎同時鬆了一口氣。
沒料想,殿前遲遲沒有懸掛試題,卷子翻開,赫然又是一張白紙。
怎麼回事?
衆人滿頭霧水,眉心緊蹙。
此時,龍椅上的天子終於開口,聲音算不上渾厚,經中官轉述,才能聽得清楚。
剛說了兩句,奉天殿內就徹底陷入死寂。
天子親自出題是殿試的規矩,算不得稀奇。
題目新奇同樣沒問題。
新科明經們自負通曉經義,飽讀詩書,不至才高八斗也是滿腹經綸。再偏僻的題目也能找到出處。縱然找不到,靠着自身理解,七拼八湊也能做出一篇策論。不至上上等,也能安全過關。
但新奇成這樣,太有問題!
確定不是聽錯,貢士們眼睛瞪圓,差點君前失儀。
弘治帝高坐龍椅,面容消瘦,臉色卻奇怪的潮紅。
“自古帝王之治,其大不過道法仁善而已。夫帝之聖莫過堯舜,王之聖莫過禹湯。朕自臨祚以來,夙夜兢兢,唯懼弗任。圖耀先祖,不敢稍有怠忽。於茲經年,仍未窮極致。子諸生明聖人之言,究於實務,必有定見。”
“朕今向子諸明經問策,需直述以對,毋贅述以浮誇之詞、諂媚之言,而不切實用。”
“聘以良策,朕將慎取,採而行之。”
翻譯過來,可總結歸納如下:
自古帝王治國,不過道法仁善四字。聖賢之主莫過堯舜禹湯。朕治國多年,兢兢業業,早起晚睡,不敢以任何藉口怠工,唯恐不能盡責。累得像頭老黃牛,仍覺做得不夠,及不上先人絲毫。
在座諸位都有大才,對此必有見地。有好的意見,儘可當面對朕提。
務必實話實說,不可滿篇浮誇,只一味奉承之詞。更不可空洞乏味,沒有任何實用的建議。
不然,被金吾衛拖下去的兩個就是前車之鑑!
若有好的意見和建議,朕定然採納。
所以,放心大膽的提吧!
三百人齊齊默然,縱是楊瓚也嚇了一跳。
原來複試尚不算坑,真正的天坑在這裡!
給皇帝提意見?
如何把握尺度?
說輕了不行,說重了更加不行。前者必爲天子不喜,後者亦會被讀卷官蓋上大戳:狂生!
面對案上白紙,楊瓚很是苦惱。
鼎臣之言,於他太遠。縱然想寫,也抓不到重心,寫不到點子上。但論及明朝面臨的問題,他的確知曉一二。
小冰河期是老天決定,人力無法更改。
北邊的韃靼瓦剌,南邊的土官土司,沿海的倭寇盜匪,都是不小的邊患。至於後期崛起的女真部落,正被朵顏三衛驅趕着上山下海,溫飽不濟,過着原始人一樣的生活。
此類尚可以提上幾筆,淺言幾句。
朝廷內部的問題,卻是一個字都不能落筆。
流民四起,軍戶逃散,土地兼併,豪強大戶蓄養奴僕,更是不能輕易碰觸的-禁-區。
不客氣點說,若沒有一座穩固的靠山,沒能抱上一條足夠粗的大腿,這些會牽扯到士大夫神經的問題,誰碰誰死!
楊瓚愈發苦惱。
一邊想一邊磨墨,硯臺裡的墨汁將要溢出,仍沒有半點頭緒。
複試四平八穩,以穩重見長,殿試自然也不能太過出奇。但想求得好名次,必要有可闡述之言,不致獨闢蹊徑,發人深省,也不能流於平庸,被打入末流。
邊患不能說,朝政不能說,流民不能說,土地不能說,剩下的唯有……財?
念頭閃過,頓時如醍醐灌頂,精神爲之一振。
於士大夫而言,商道不登大雅之堂,然在現下,卻最是安全!
多數貢士仍在苦思冥想,唯有謝丕、顧九如、崔銑等寥寥數人已鋪開紙張,落筆成文。觀其神情動作,應是早有腹案,堪稱下筆如有神。
深吸一口氣,楊瓚終於有了決定,提筆蘸墨,懸腕紙上。
開弓沒有回頭箭,就賭這一次!
“中興難於創業,乃前人不刊之說。行百里者半九十,末路之難也。”
“天子治國以仁,諸公爲鼎,河清海晏。瓚出身鄉野,見識淺陋,不敢妄議朝政。唯糧秣之憂,民窮財盡,或有淺言……”
弘治帝背靠龍椅,始終在關注楊瓚的一舉一動。不只是天子,幾位讀卷官也在關注這個不及弱冠的明經。
馬文升和韓文對其欣賞有加,謝遷也是微微點頭。
李東陽神情淡然,難說是好還是不好。
劉健則微微搖頭,暗道沉穩有餘,銳氣不足。雖不如老者暮沉,卻不是青年人該有。
多數貢士開始落筆,唯有少數幾人仍舉棋不定。
奉天殿中再無雜聲,唯有筆鋒輕動,滑過紙面的沙沙之音。
讀卷官開始在殿中走動,中官得天子之命,立在一旁,重點關注謝丕、楊瓚幾人。
自宣德朝,內廷有專門教授宦官識字之所。不清楚文章內藏何意,一字一句的記下,複述給天子,卻沒太大問題。
滴漏輕響,殿中傳過迴音。
午時中,御馬監掌印扶安領着數名中官,爲殿試的明經送上飯食。
薄薄的兩張肉餅,一小碗米飯,一碗清湯。
衆人正在撰寫策論,全神貫注之下,少有動筷。
中官退下,讀卷官也離開考場,同樣是薄餅米飯清湯,實難以想象,這樣簡陋的伙食出自御膳房。
謝丕第一個書就全文,其後是顧九如、董王已。第四個不是崔銑,而是閆璟。
幾人陸續放下筆,用布巾擦了擦手,端起湯碗。
殿試需得一日,全文已成,待用餐後謄抄即可。
論策論之才,楊瓚的確不如幾人。前幾排的明經都開始用飯,他才放下筆,轉了轉手腕。
早有中官將幾人的表現一一報述天子。
弘治帝聽聞,沒有過多表示,只點了點頭。
中官退後,屏息凝氣,這是好還是不好?
寧瑾長伴天子身側,對弘治帝的一舉一動都十分了解。見天子掃過殿前幾名貢士,眼神帶笑,不禁隨着看去。
最終,視線定在兩人身上。
一個謝丕,一個楊瓚。
寧瑾倒吸一口涼氣。
謝丕乃謝大學士之子,早有才名,殿試後欽點三甲,已是板上釘釘。因京城流言之故,哪怕爲讓謝大學士定心,天子也會親口爲他正名。
但這楊瓚……
小心的看一眼天子,寧瑾最終確定,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楊小貢士,八成已入了天子的眼。就算不是一甲及第,二甲名次也會靠前。
想到某種可能,寧瑾不由得又吸了一口涼氣。
老話果真不錯,個人有個人的緣法。
誰能料到,三百名才俊之中,馬尚書和韓尚書偏舉薦這位。
舉薦不要緊,正巧擊中了天子的軟肋。
皇太子!
收回目光,伺候着弘治帝服下半碗熱湯,寧瑾藏起心思,不敢再多想。
未時正,中官再入殿,小心收起碗碟。
貢士們重新提筆,或絞盡腦汁刪改,或滿意謄抄。
楊瓚通讀兩遍文章,刪掉認爲不合適的語句,開始一絲不苟的謄到捲上。
殿試自然沒有提前交卷一說。
申時不到,楊瓚落下最後一筆。確定沒有錯漏,端正坐好,心思有些飄遠。隨意數着青磚上的雲紋,倒也不覺無聊。
“楊明經可是做好了?”
突來的聲音,將楊瓚喚回現實。
見是一個穿着紫色葵花衫的中官,下意識點了點頭。
中官回以“溫暖”笑容,道:“既已成卷,可交於咱家,天子將要一觀。”
不經讀卷官,直接由天子御覽?
楊瓚挑眉,發現謝丕、閆璟等人也是如此,當即吹乾墨跡,將策論交給中官。
讀卷官再次仰視天子,這不和規矩!
弘治帝側過身,裝作沒看見,決意任性到底。
爲了兒子,他容易嗎?
天子這般,衆人再怒也沒有辦法。
還能和天子搶不成?
八份策論呈上,弘治帝逐一翻閱,並未馬上做出評鑑。
小半個時辰後,寧瑾親自傳命,道:“宣今科明經謝丕御前問話。”
謝丕站起身,繞過桌案,端正行禮,口稱“小民”。
雖有功名,到底不是官身。哪怕有個大學士親爹,依舊是“民”。
奏對之時,謝丕長身而立,不慌不忙。詳述策論之議,更是言近旨遠,頗有見地。
讀卷官都微微頷首,對謝遷投以羨慕眼神。
好兒子啊!
天子很是滿意,待謝丕將要退下,開口道:“果真麒麟兒,不負朕言。”
一句話落地,即是爲謝丕正名。
京城中再流言四起,也影響不到他半分。相反,質疑謝丕無異於質疑天子。繼續瘋傳流言,是想和今上對着幹?
想死還是想死?
十四位讀卷官均老神在在,半點不覺奇怪。
坐在第一排的閆璟卻是垂下頭,雙拳握緊,臉色隱隱青白。
待謝丕退下,丹陛前的中官揚聲道:“召今科明經楊瓚御前問話。”
誰?
天子神來一筆,衆人皆措手不及。
楊瓚起身行禮,視線掃過前排幾人,很是詫異。
這幾位還坐着,怎麼就輪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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