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行過東城。
未至天幕,路旁已少有行人。偶有車馬經過,也是行色匆匆,急於還家。皇城之內,本該熱鬧的酒樓茶肆,食鋪客棧,皆早早合上門板,落下門栓。
便是夜不歇燈的秦樓楚館,今日也匿-去-酒-色,消去人聲,唯燭光相伴。
四城之內,府衙休事。
官宅民居,皆掛起燈籠,闔家團圓。
燭火點燃,橘光閃爍。
紙燈輕搖,琉璃燈炫發五彩。
從上空俯瞰,整座皇城,籠罩一層暖融,彷彿銀河環繞,墜落萬千星辰。
天色漸碗,忽起一陣北風。
天空中,彤雲密集。不一會,紛紛揚揚的雪花開始飄落。
朔風過時,冰冷刺骨。
寒風侵肌,卷着晶瑩的冰粒,陣陣敲在車廂上,發出聲聲鈍響。
一聲接着一聲,一陣急似一陣。
隔着車箱,亦覺料峭。
敲擊聲中,楊瓚抱在手爐,背靠廂壁,雙眼微合。貌似在閉目養神,實則神智清明,回憶草原之之事,正查補缺漏,心思急轉。
楊廉裹着斗篷,抱着小一些的手爐,坐在對面。幾次想要說話,見楊瓚神情透出疲憊,終不忍打擾。
心思不定,欲言又止,難免有幾許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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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腿麻,挪動兩下,不慎碰到矮桌上的木盒。
楊廉驚呼一聲,來不及抓住,盒子滾落車板,發出一聲輕響。
察覺動靜,楊瓚睜開眼。
車廂內的一切,盡收眼底。
“廉兒可是有話?”
見木盒跌落,盒蓋飛出,楊廉正覺煩惱。陡聽楊瓚出聲,不禁驚了一下,猛的擡起頭。
“四叔?”
“可有話同我說?”楊瓚側首輕笑,又問一句。
“侄兒……”楊廉有些猶豫。
楊瓚仍是笑,並未催促。
兩息後,楊瓚放下木盒,坐正身體,深吸一口氣,道:“四叔,侄兒有一事不明,苦思不得答案,想請四叔幫侄兒解惑。”
“何事不明?”
看向楊廉,楊瓚很有些好奇。
清雅的面容,帶着淺笑,因這份好奇,愈發顯得可親。
小少年咬了咬下脣,道:“冬至節乃親人團聚。”
“對。”楊瓚點頭。
“那……侯府家宴,爲何四叔與侄兒也要去?”
“此事不明?”
“恩。”
“可問過顧伯爺?”
楊廉點頭。
“侄兒問過。顧叔言,他與四叔情誼深厚,不分彼此。然,”楊廉頓了頓,“侄兒仍覺不對。心中疑惑無解,只能問四叔。”
楊瓚挑眉,沒有立即應答。
手指撫過暖爐,重又靠向車壁。斟酌兩秒,側過身,擡手敲了敲車窗。
少頃,半扇木窗推開,幾粒碎雪飄入。
顧卿的聲音,伴朔風傳來。
“四郎何事?”
“侯府請帖,伯爺可帶着?”
“帶着。”
“可否一觀?”
沉默。
“伯爺?”
持續沉默。
“靖之?”
依舊沉默。
楊瓚蹙眉,給不給看,也該有個回答。
這算怎麼回事?
沉默是金,非-暴-力-不合作?
又過數息,沒等到回答,楊瓚耐心告罄。
直起身,推開另半扇車窗。
不顧迎面撲來風雪,正要開口,對上顧卿表情,瞬間愣了一下。
顧伯爺的表情,委實有些複雜,很難以形容。
爲難?
的確。
憤怒?
不像。
尷尬?
差了點。
惱羞成怒?
楊瓚咂咂嘴。
這樣複雜的情緒,出現在顧卿身上,還是破天荒頭一回。
種種念頭閃過,尋不出答案。
楊瓚眉間皺得更深。
“靖之,請帖可有問題?”
顧卿搖頭。
“可有話未同我講?”
顧卿繼續搖頭。
楊瓚抿緊嘴脣,乾脆從車廂探出手。
五指攤開,雪花瞬息飄落,融化消失,蓋住掌心。
楊瓚的手紋略有些亂,依照老話,註定一生-操-心。
“既如此,可容瓚一觀?”
楊瓚想過,侯府家宴不會簡單。顧卿藏下請帖,八成有不可言之事。
人皆有好奇心,楊瓚也不例外。
這種情況下,顧卿藏得越緊,他越是好奇,越是想看。
原本,歸京之後政務繁忙,草原紛亂、江南造船等事一併壓下,楊瓚忙得腳打後腦勺,實無餘暇七想八想,家宴之事都被拋在腦後。
未料侯府家宴改期,不只請他,連侄子一併帶去。
好奇心重起,楊御史決意要弄個明白。否則,回到長安伯府,顧伯爺的房樑生涯仍要繼續。
不怪楊瓚多心。
冬至佳節,古已有之。
當此節日,天子不朝,百官絕事。北疆閉關,南域休戰。
京城之內,店鋪落門,商人不市。
無論官員白丁,衛軍百姓,皆要家人聚宴,親朋相會,贈以美食,同桌共飲。
其熱鬧隆重,僅次-新-春-佳-節。
楊瓚同顧卿的關係,侯府必然知曉。即便之前不知,經薊州數月,也不再是秘密。
現如今,侯府下帖請他,即已表明態度。然而,請帖內容,實在讓楊瓚掛心。
楊御史心意已定,態度堅決,手掌攤開,不要到請帖誓不罷休。
顧指揮表情冰冷,渾身冒出煞氣。
絕非針對楊瓚,而是帖上留字的某人。
蓋着慶平侯私印,字跡卻做不得假。
“子婿”兩字浮現眼前,顧指揮握緊馬鞭,臉黑成鍋底。視線穿透雪-幕,眺望慶平侯府方向,煞氣凝聚,殺氣騰騰。
這等架勢,混不似趕赴家宴,活脫脫要踹門找茬,兄弟鬩牆,揮舞馬鞭,大開殺戒。
見狀,隨行護衛齊刷刷打個寒顫。明知伯爺的怒氣不是針對自己,仍覺得頭皮發麻。
下意識握緊繮繩,讓出安全距離。
唯有楊御史,不似常人,半點不受影響。
非是楊瓚感覺遲鈍。
究其原因,見識過顧伯爺爬房樑、掀屋瓦的英姿,煞氣再重,殺氣再弄,甚者,當場揮-鞭-拔-刀,也害怕不起來。
一路僵持,楊瓚態度堅決,心思堅定。
距慶平侯府上不到百米,顧卿終於無力招架,一邊冒着煞氣,一邊低頭妥協。
當場自袖中取出請帖,遞給楊瓚。
車窗關上,楊御史小勝一局。
會不會被秋後算賬……
楊探花表示,甭管怎麼算,接着就是。
思及顧伯爺的“算賬”方式,不覺浮想聯翩,略有期待。
“四叔?”
“啊?”
意識到侄子還在車廂,楊瓚連忙收攏心思,乾笑兩聲,展開請帖。
兩眼掃過,真相揭曉,楊瓚眯起雙眼,嘴角不自覺上翹。
難怪。
這樣的請帖,以顧伯爺的性格,會主動給他看纔怪!
“廉兒,”
合上請帖,楊瓚笑得更加溫和,眸中閃過幾絲狡黠。
“我同顧伯爺是至交,伯爺視你同子侄,赴家宴並無不可。”
小少年歪着腦袋,看向楊瓚,道:“四叔所言,同顧叔頗爲類似。果真如此?”
“果真。”
“是侄兒多想?”
“的確。”
楊瓚斬釘截鐵。
楊廉點點頭,解除疑惑,爲多心感到不好意思。半點沒有懷疑,楊瓚腹黑成墨,壓根沒有道出真相,只用“場面話”敷衍。
當他長成,位列朝堂,經歷種種鬥智鬥勇,學會挖坑埋人,才終於發現,四叔當年是如何英明神武。
由此,不禁發出感慨:廉有今日,實仰賴四叔教導。跌在坑中,莫要怪廉。本官也是無奈啊。
道理很簡單,有個厚黑成性,常常“善意謊言”的叔叔,小少年不想被唬弄,唯有睜大雙眼,努力發掘真理。
步子越邁越大,路越走越長,真理越挖越深,白胖的-饅-頭也會裹進芝麻。
親叔叔是殿試探花,御前重臣,起步點本就高於常人。
加上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使的教導,南鎮撫司同知的薰陶,東、西兩廠廠公的提點,謝狀元顧榜眼,乃至王參議的各種小竈,想不完成蛻變也難。
偶爾,致仕的李閣老還要點撥兩句,芝麻包再度進化,踏上厚黑巔峰,完全不是虛話。
有猛士不開竅,以身試法,自撞南牆,被小少年挖坑埋土,爬不出來,只能坐在坑底,仰望藍天,自認倒黴。
當下,小少年還是白白胖胖,軟乎乎的包子一枚。隨楊瓚教導,受顧指揮薰陶,潛移默化,轉變之日,終不會太遠。
百米距離,轉眼即到。
慶平侯府前,顧鼎一身綺衣,腰舒金帶,在階下親迎。
車伕拉住繮繩,馬車停下。
楊瓚放下手爐,緊了緊外袍,彎身走出車門。
雙腳落地,積雪吱嘎作響。打了個噴嚏,立覺朔風撲面。
天色愈暗,早有侯府家人打起燈籠,張開紙傘。
未等家人上前,顧卿先一步翻身下馬,快行兩步,以斗篷罩住楊瓚。
目睹此景,侯府家人僵住,顧鼎仰頭望天。
兄弟啊,好歹還在大門外,能否注意下影響?
可惜,在長安伯面前,顧世子實在欠缺存在感。
習慣成自然,楊瓚披着顧卿的斗篷,未覺半點不妥。向顧鼎拱手,旋即回身,欲-將楊廉抱出車廂。
楊廉臉紅,堅決不肯。
“四叔,侄子自己走。”
“風冷雪厚,受了寒氣不好。”
“……”
“怎麼?”
楊瓚再伸手,卻不見侄子抓住。以爲小少年不好意思,心下彆扭。
未料想,楊廉遲疑擡頭,低聲道:“四叔,侄子重,您怕是……”抱不動。
楊瓚:“……”
要不要這麼打擊人?
想起薊州時,顧榜眼單手持劍,舞得虎虎生風,他雙手接過,卻是一個踉蹌,楊瓚禁不住眼角發酸。
正無語時,斜刺裡探出一條手臂,直將楊廉托起,抱出車廂。
楊瓚擡頭,對上輕輕鬆鬆,恍似託着一捧空氣的顧伯爺,默默無語,淚水長流。
好吧。
人和人不能比,他早就清楚……清楚個x啊!
侯府前這一幕,落在不知情者眼中,多會以爲,楊瓚同顧卿相交莫逆,情誼深厚。負責迎人的顧世子,心底知曉真相,唯有揉揉雙眼,再次仰頭望天。
雪越下越大,朔風更冷。
楊瓚連打兩個噴嚏,裹着顧卿的斗篷,仍擋不住寒意。
門前顯然不是寒暄之地。
“二弟,季珪,隨我來。”
聽到顧鼎之言,楊瓚頷首致謝,顧卿卻是挑眉。
顧鼎知曉根由,當即攤手。
稱僉憲太過疏遠,唯有稱字。
他倒是想呼“弟媳”,彌補之前“過失”。無奈,這兩口子都不好惹,已惹上一個,不好再惹另一個。
不然的話,絕非挨幾鞭能了事。
慶平侯府建於永樂年間,經仁宗、英宗、憲宗等朝,經百年風雨。
安富尊榮,封妻廕子。
鞠爲茂草,青松落色。
盛衰榮辱,世路榮枯。
侯爵之貴,一朝傾覆。北疆重起,門楣復榮。
金漆大門,七廳廣廈,九架中堂,條石長路。每一個印痕,每一道刻紋,都沉浸着歷史,包容着歲月。
繞過影壁,穿過前廳,目及廊柱槅窗,屋脊瓦獸,楊瓚不自覺慢下腳步。再觀斗栱、檐桷的彩繪,心神竟有些恍惚。
“四郎?”
“無事。”
對上顧卿微緊的目光,楊瓚搖搖頭,收攏心神,不再多想。
穿過前廳,中堂,又過一條石路,兩道迴廊,方至後堂。
時值隆冬,草木枯黃,百花寥落。唯青松挺立,寒梅傲雪,迎風綻放。
後堂西側,靠近廊廡處,有一片梅林。
正逢花期,十幾株梅樹立在雪中,枝椏間掛起-粉-紅-雪白的花-苞。
六處紛飛,白雪成毯。
整片梅林似籠罩一層薄霧,映襯斗栱飛檐,小小一座妝樓,美不勝收,如夢似幻。
“此處乃曾祖爲曾祖母所建。”
宣宗時,慶平侯府盛極一時,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亦不爲過。
公主出身皇家,雍容華貴。儀賓文武雙全,才貌俱佳。
神仙眷侶,本當相伴皓首。哪曾想到,一夕風雲驟變。兵出北疆,鴛鴦分別,天人永隔。
其後,慶平侯府獲罪,流放北疆。
家產宅院收歸朝廷,終因公主之故,無人敢於染指。直到孝宗朝,顧氏翻身,府前重掛慶平侯府門匾。
三層的木樓,融在飛雪中,精美雅緻一如當年。
然妝樓無主,銅鎖把門。
走近些,更會發現,輕紗綵綢都成飛灰,鏈鎖的銅環亦是鏽跡斑斑。
走到廊廡盡頭,蕭索之意驟減。
七架後堂,皆是燈火通明。
廊檐下垂掛燈籠,室內立有戳燈。琉璃罩設計得精巧,火燭閃亮,竟不聞半點菸氣。
堂上,慶平侯一身道袍,三縷長髯,面容俊美。
身旁立有一名少年,八、九歲的年紀,生得目秀眉清,脣紅齒白。一身藍色錦袍,束烏角帶。腰背挺直,愈發顯得少年俊朗,英英玉立。
眉眼之間,同顧鼎有七分相似。通身的氣質,更似顧侯爺。
或者該說,顧伯爺。
心頭微動,楊瓚上前半步,同顧侯見禮。
“晚輩楊瓚,見過侯爺。”
“好,好!”顧侯爺頷首笑道,“人來就好。”
人來就好?
楊瓚不得不咬住腮幫,方纔壓下嘴角。
從相貌看,眼前這位,百分百是顧指揮的親爹。但這性格……看來,基因突變的不是顧世子,該是顧伯爺纔對。
“來,錚兒,見過你二……”顧侯爺示意藍袍少年上前,話到一半,突然噎住。
二嬸?
明顯不合適。
一日之內,顧世子三度望天。
想當年,自己成親時,也沒見爹這樣。
顧錚已經進學,向來以顧卿爲榜樣,堅決不學習親爹,隔三差五就要犯二。
見祖父聲音頓住,父親嘴角微抽,暗中嘆息一聲,上前半步,行禮道:“錚兒見過二叔,見過楊叔。”
話落,目光轉向楊廉,笑道:“想必是楊叔之侄?錚有禮。”
楊廉還禮,好奇的看着顧錚。
自到京城,始終居在伯府,要麼隨四叔習字,要麼隨伯府護衛練習身手,還是首次見到同齡人。
楊瓚看看顧錚,再看看顧鼎,最後,目光落在顧卿臉上。
話說,這孩子的親爹真是顧世子?